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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杜画师不是男人,也下是太监…她,她跟我一样,都是女人。”

    空气刹那僵住,额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动,苍白泛著青光的脸庞很缓慢地转为满面火红…血管炸破的那种通红。他难以置信地转向她,哑声问:“从一开始?”

    “是,从一开始,杜画师就是女子,中间没有变过,我想,将来她也不会变的。”

    棒天一早,用完早粥,讨来三亚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画室。”从厨房到“画室”,距离一点也不远,只是她脚程慢,得花上凤二郎的两倍时间。

    也好,就当饭后散步。阮府位于繁华永昌城内,当初凤娘曾提,这姓阮的当过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贵堂皇,好处油水不少,这才应邀来作画。哪知宅子大归大,却很空洞,奴仆不出十五个,有一半以上的楼院都封了起来…人手不足暂封,凤娘是这么说的。可是,她路经几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没有人走进去过,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现在…

    在往“画室”必经一条路上的尽头,是一座看起来有点荒废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会有一名少年站在那里死瞪著她看,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弯离开,那可怕的眼神始终在她背后烧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这少年实在谈不上什么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胆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视,双腿虚软地走过去,当作没有看见这个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终于到了阮府里最一尘不染的“画室”…秋楼。凤二郎跳出来,怪叫:“杜画师,你动作真慢。”

    “哪慢?”她扬眉笑:“杜某每天都这时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画具我都搬来了,说不准看,我也没看,摆在屋内就等你过来。”

    “多谢啦。二郎,你今儿个看起来神清气爽,比昨天更有几分男子气概呢。”她笑。

    “是是是。”他推著她进屋。“少爷,人来啦,保证今天杜画师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继续延续下去。”胡乱挥手,随即连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早啊,阮爷,今天你脸色红润,正适合作画呢。”她一如往昔的谄媚,然后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见的竖耳动作,她皮皮笑道:“阮爷,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画功虽然还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让你的后代一见,就泪流满面。”

    打她一进门,阮卧秋就是沉著脸,听见她浮滑的言语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后,他眯眼问:“什么泪流满面?”

    她笑道:“阮爷的俊美无俦,一定让你的后代子孙痛哭生不在当时,不能亲眼目睹阮爷的英姿丰采啊。”

    “俊美无俦?是你的画作,还是我本人?”

    “唔,没有真人,杜某可是没本事凭空想像作画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声量压得极低。

    她当作没有听见,开始调起颜料来。双目无聊地乱转,看见他连动也不动的…嗯,对他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如果告诉他,随他躺著坐著走著都成,她已不需这个人像杵在这里了,他大概会以为她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闻到颜料合成后刺鼻的味道,难得地,他又开口了:“你师傅是宫廷画师?”

    “是啊。”靠著她爹,她的确是“骗吃骗喝”不少。

    “他学的是油画?”

    她闻言,愣了愣,终于正眼瞧他,很谄媚地笑道:“算是油画吧,跟宫中洋人学的。阮爷,你简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连眼睛看不见,都能知道杜某用什么画法,神啊。”

    阮卧秋抿著唇,不愿破口大骂她。忍了忍,才又用很压抑的声音道:“阮某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我听凤春说,杜画师今年二十左右?”

    “是啊。”她随口道。

    “才二十芳华,就能跻身民间三王,实在不容易。”

    句子听起来很像赞美,但他的脸硬板著,有点僵化发臭,语气似试探。不过她最无所谓了,当是赞美好了。她笑道:“多谢阮爷夸奖。这就叫‘有能力的人,不会被隐没’吧。”

    是不是她眼力变差了?发臭的俊脸上好像浮起一条青筋了呢。

    “你师傅的画技必然高超,才能教出你这年纪轻轻便才华洋溢的徒弟。”他咬牙道,当作没有听见她的自恋。

    “阮爷,你连连夸奖真是令杜某受宠若惊呢。”她扬眉笑道。

    他不理,沉声问道:“你师傅现在何方?”

    “唔,阮爷还是别知道的好。”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沉默。唉,她就说,他哪来的好兴致聊天,原来是想拿徒弟换师去。

    “阮爷,我爹的画是不错。可惜,他已经很久不独自作画了。”

    “你爹?”也对,一名画师泰半是不会收女徒的,除非是亲子。“为何不能作画?”

    “他在五、六年前自尽…”

    阮卧秋内心惊讶,一时之间又无语。

    “阮爷,我爹本是宫廷画师,画风偏中原味儿,后来在宫中遇见洋人传教士,跟著学了油画,他不藏私,两样都教给我了。您尽避放心,杜某虽是女子,十指跟男人一样,一根也不缺,握得住画笔。”

    此话分明是暗指他瞧不起女画师…而他,的确有点瞧不起她,女画师多少占了部份因素,但绝大部份是因为这姓杜的油嘴滑舌,教他打从心底排斥。

    民间懂油画的人不多。纵然有,大部份也是年岁过高,不见得能配合他的要求。他沉默了会,终于忍气吞声,道:“凤春该跟你提过,现在我是待在屋内让你画,可画是要取景阮府的。”

    “是是,凤春是提过,阮爷大可放心,我透视画法绝对不输其他人的。”她面不改色道。见他竖耳细听,更不敢在语气里流露半点心虚。

    眼盲之人,大多敏感啊。

    一心虚,口就渴,抓来酒壶就灌好人一口。

    “杜画师,作画途中饮酒可好?”他冷声道。

    避这么多?她暗扮鬼脸,又贪了一嘴,才道:“杜某的习性,作画中一定得喝水,阮爷可别见怪啊。”

    “你的怪癖真多!”他很不悦。女子喝酒,成何体统?对她厌恶更添三分。

    “没有怪癖不成王,阮爷包容了。”她嘻皮笑脸地自夸。又见一条很熟悉的青筋在他脸上要炸不炸的。

    她心里暗暗叫怪,昨天还不掩其怒的,今天铁青的脸庞老带著一抹尴尬,好像不太愿意跟她共处一室。

    盎贵人家的怪癖可比她多,她也不想多去揣测什么,见他放弃抱怨,于是仰头就饮。

    “少爷!”凤二郎活力十足的声音在外头响著:“中午啦!”

    “中午了吗?”杜三衡马上起身,拉起布遮住不知完成多少的画作,叫道:“二郎,麻烦帮我抬画。”

    “没问题!”凤二郎马上推门而入,掩鼻叫道:“这是什么怪味?杜画师,这几天老这种味道,你确定这是在作画,而不是在谋杀少爷的鼻子吗?”

    “废话少说,我肚子好饿,赶著去吃饭。二郎,你来不来?”

    “来!厨房里见真章,今天一定赢你!”

    “二郎,你在赌博?”阮卧秋忽然开口。

    凤二郎脸色一变,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刚正不阿的少爷。他连忙摇手,后想起是白摇,便赶紧道:“没,没赌博,在府里谁敢赌,我第一个不饶他!少爷,你要不要吃点饭?”

    “不必。”仿佛察觉杜三衡在等二郎一块离去,阮卧秋精准地望住她的方向,冷声道:“杜画师先请,我有话交代二郎。”

    “少爷,你要跟我说什么?”可别追问跟杜画师的赌约啊,他最说不得谎了。

    “她走了?”

    “是,杜画师饿坏了,再不走,她会死在半路上的!”凤二郎打趣,见阮卧秋脸色铁青,连忙改口:“我是指,杜画师的食量大,不是有意咒人死的!”一点玩笑话都开不得,唉。

    “哼,今天她穿什么衣服?”

    “什么?”

    “她身上是什么颜色?”她若是男子,他脑中自动勾勒出油头滑脑的小白脸。但她是女人,依她这种令人讨厌的性子,他竟想像不出她的模样来。

    凤二郎的反应不慢,马上明白他的意思,道:“杜画师今儿个穿著白色的上衫,衫上绣著淡纹,不过这是我早上瞧见她的样子。方才她要作画时,便把两袖卷了起来,露出可怕的肤色来;还有,她前襟沾著蓝色…啊,就跟少爷你身上的蓝是一模一样的颜色。若要我说,她头发扎得很随意,发尾乱七八糟的颜色;身上穿的也很朴素,八成是刚来永昌城内,没什么盘缠,在那家老旧的司徒裁缝铺买的。”

    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只能隐约勾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来。

    迟疑了会儿,他问:“她的长相呢?”

    “长相?”糟,他可不太会形容女子呢。

    “你连形容一个人的长相都不会?”

    那语气有点不耐了,凤二郎暗暗发抖,双手合十对著远处咕哝:杜画师,别怪我实话实说了。

    脸色一正,对著阮卧秋道:“少爷,杜画师很丑,真的很丑。我实在不想冒犯她,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天天对著凤春,也不要看到杜画师。”这是他最真心的实话。

    阮卧秋眉头微皱,道:“就算丑,也不至于像是毁了容吧?”

    “少爷,‘毁容’这二个字你用得好,二郎正愁找不著贴切的形容。她的脸的确像是毁了容,就算要叫她一声丑八怪,我绝对相信不会有人跳出来反对的。”

    阮卧秋听他说得真切,刹那之间,一张模糊中带著丑陋的五官逐渐具体化,塌鼻粗眉铜铃眼厚嘴、坑坑巴巴的肌肤…对了,她还贪嘴,身子准是有点肥胖,穿著不相称的白色衣裙,说起话来老带著七分轻浮,十足的小人嘴脸。

    原来…

    这,就是画师杜三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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