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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在电台上说明,是唱给大屯山上阿美听的,那多么知心,那多么光荣。阿美想着时连脸都兴奋得烧热起来了。她又想想,真好笑,既然是自己唱歌,又怎么唱给自己听呢?不过世界也许真的有一个会识字的阿美唱给不会识字的阿美听呢。

    她曾下山看过几部电影,虽然一年没几次,但跟天利叔、天利婶坐在一起时,天利叔总是大大声把故事讲给很喜欢看戏但听不懂银幕里的对话的天利婶听,而她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天利叔讲得那么大声,弄得戏院里的人都回头过来望他们。而她总是在想戏里的男的女的都那么美丽,然而拍了一部片,有些是病死,有些是老死,有些被打死,真是可惜。她是相信在戏里由年轻到老是真的,是一个人年轻时演年青的部份,年老时就要等她年老时才演。当一个死了的人在另一部片子又出现时,她相信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世界里,一定有相貌、高矮、神态都极为相同的人,用原来的人的名字,继续演下去。所以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很欣慰。

    这世界真太真奇妙,只是她阿美没见过世面罢了。所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只是她阿美没亲眼见过罢了。她相信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定还有一个阿美,只不过比她有钱,一定比她认识字,而她命苦罢了。所以,所以另一个阿美专门点唱给她是可能的事。那个阿美一定会念着她也是阿美这一点情而专诚点唱给她。她想到这里,脸上还是一阵一阵烧烫的热,她沉缅在无尽的幻忆中,她没有去想她哥哥为什么忽然间会提起这些,她也不知道天利婶和陈甘嫂的对话已歇了声,而屋外的风雨凄迟,屋子底层的吱咯吱咯之声更响得厉害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阵轰隆声里,屋后的毛坑已经不见了;它是落到山坑里去,山泥不断地冲积下来,毛坑的遮顶被压得像一幢土糊的坟墓,深深埋在湿里。

    七月卅日。午夜。

    风声和雨声摧得庭院里的树和叶都乱摆狂摇,映在毛玻璃上像一只欲飞不起的盲目蝙蝠。

    袁老先生面对着窗,双手围拢着桌上刚泡的一杯热茶,心中不知怎么的,觉得很是不安,他本来是准备在今晚好好地坐下来,开始写作那一篇台风侵袭的山摇地动之下,大钢铁厂的人如何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地与大自然搏斗。

    他一直坐到现在,大厅的母女两人早已关上了电视,泡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各自去睡了,可是他一直听着屋外那不安的、骚动的、繁乱的声响,彷佛他这间屋子是一条船,已进入了狂风巨浪的中心,抛荡不已。他心中确实不安,写作以来,坐下来这么久还未成一字,在他说来是绝少的事。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叹了一口气,把在桌面的剪贴簿上,他犹疑了一下,终于又拿起了剪贴簿,放在膝上翻。

    那风声就透过门缝窗隙,像一条条毒竺般地“丝,丝──”吹进屋里。

    袁老先生的银发也似半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们几绺几绺的抓扬起来。他把剪贴簿安稳地放在双膝间,戴上老花眼镜,翻到最近几页,忽然停在一页上:这一页书有袁老先生的清秀字迹:“纽约大停电剪稿”

    袁老先生一眼就望见那七月十四日的报纸标题:“纽约市停电!大伙儿摸黑漫漫仲夏之灾喁喁千万人之望黎明见一丝曙光彷佛隔一个世纪”下面还有标题:“两千人趁黑打劫一齐被捕,数十位警察受伤,紊乱可知”旁边还有图片,那一抹幢幢鬼影,远看无生命,里面乱得不成体统的就是纽约,旁边还有一帧照片,一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持着长枪的美国人,是市中心的珠宝店为了防备被抢,所派出的警卫。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忽然外面一个雷霆,击得感叹中的袁老先生一震,他下意识的双手去捧围住茶杯,才发觉茶已冷了

    四

    七月卅一日。

    联合报刊登在各版上的标题:

    “薇拉台风速成暴涨

    凶悍多变三次转回

    侵掠台湾三条路有两条不妙

    时值大潮西北台防海水倒灌”

    “严防薇拉台风来袭

    各地成立救灾中心

    三军宪警完成防台部署戒备

    集中人员车辆待命随时出动”

    “薇拉风力达十六级

    东北部受直接威胁

    今上午入风圈入夜狂风暴雨”

    七月卅一日。晨早。

    天利叔是被豪雨嘈醒的,他才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那吵杂巨响来自山头,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从山头那儿冲下来,要卷走一切似的。

    天利叔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天利嫂也浑浑屯屯的应了一声,彼此都听不清楚对方讲些什么。就在这时候,那山上的声音,突然近了,吵得像一千张瀑布,自头上盖来,天利叔霍然而醒,这时布帘刹地被翻开,阿美的哥哥脸色青白的冲入房来,开口叫得:“山洪!山洪!”

    阿美的房间响起一阵阿兴的啼哭,还有阿美尖锐的惊呼,隔壁的陈甘嫂迷迷糊糊梦见很多马向她奔来,她没见过真正的马,不过她想像马奔起来就是这种声音的,然后她是被隔壁阿美的尖叫声震醒的,她觉得头上一凉,天光一下子增长,她看到浮泛的天光无遮掩地出现在她眼前:屋顶呢?

    她像一个赤裸的女人,忽然暴露在天地间。她发疯地摇着床上的丈夫,可是陈甘伯居然没有动弹,通体冰凉,她用手去探探鼻息,那儿像一块僵硬的尖石,没有一丝热的气息。然后她就听到那山洪般天盖地的声音,和隔壁天利叔狂叫:“跑啊,快跑!”她冲进小房子去,只见那几个小孩子张惶地醒来,惊悸得失了音,她搂住一个,抓住一个,然而黄的泥黄的水黄的颜色黄的声音已掩盖过一切。

    七月卅一日。中午。

    “台风来罗!”那客人匆匆穿上衣服走了,丽花叫道。

    梅绮脸上变了颜色:“我要去接阿祥。”因为她不能让阿祥接近这她自觉龌龊的地方,所以每次都在中华路的车站牌下接阿祥回家。

    她现在要立即赶去育儿院,丽花还来不及答话,梅绮就掩门出去了。丽花只听到屋外风吹雨击,自己有被吹起来的感觉,虽然屋子依依哑哑的并未被吹起,可是室内都先塞了风,急速的空气,令人有一种晕船的感觉。这时她听到厅中的鲁妈的粗嗓子:“阿梅,你要去那里!”

    “我接阿祥──”

    “接个屁!你要带阿祥来接客!我这儿可不是孤儿收容所!”

    “阿妈,台风哩,不会有人来的!”

    “要你咒我的生意!到你这死xx,我不管,这儿未放工,你要走,就永远不要来了。”脚步声停了,吆骂声也小了下去,剩下鲁妈的咕噜声:“也不是没见过台风,真未见过世面,苍蝇叫都怕!”门又被旋开了,丽花看见梅绮用衫角捂住脸孔,走了进来。

    七月卅一日。下午四时。

    楼房里的几个年青人忽然听见外面“霹雳雳雳喇──”地一声巨响,几个人连忙冲到阳台去看,只见一天地间都是走动的风云,水稻田像笼罩住一张什么样的灰色底网,正在不断地收紧。鸡鸭都不在那儿了,一株大树,拦腰断为两截,一截新嫩的树心撕裂的朝着天,一截连树叶栽到田里去。

    台风的威猛在全省横行。老四忍不住说:“台风来了。”

    老五说:“真的来了。”

    老二说:“我们还是添置一些食物,免得明天饿肚子。”

    老五说:“对,一定要替我买一些包装牛肉面、生力面回来!”

    老二怒道:“什么!你跟我一块儿出去,一齐去搬回来!”

    老四说:“这样大的风,出去一定很好玩的了!”

    老三突叫道:“糟糕!”

    老二说:“什么糟糕?”

    老三拍腿叫道:“我的收音机还在店子里,这几天可能要困在屋里,没消遣怎么行!”

    老四说:“我们可以搓麻将啊。”

    老三说:“不行不行,我要去拿回来。”

    老二说:“你放到那儿去修?”

    老三说:“中华路呀,我这就去把它拿回来。”

    “我也跟你去。”老四说,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开始发觉说话很是困难、因为,因为台风已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刚出口,便已无法聚集成声,被急风切成许多碎片,迅速地传到这里、那里、这儿、那儿去,都是不成声音的余调。

    七月卅一日。下午五时。

    施妈妈大声召唤幼儿们到大厅去,杨院长的声音很急燥:“快啊,快叫他们聚在一起,一起上车。”

    施妈妈一面心中嘀咕道:“你光会嚷,我不是忙着吗!”一面大声叫:“陆小祥,陆小祥,快来!你死到那里去了你──”

    陆小祥惊惶地奔了过来,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手里还提了个自糊的小风车,风车桨子不断的左转,转得不可开交。

    施妈妈一面跺着脚一面急道:“臭头!臭头!”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杨院长叹而顿足道:“这家伙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下个月一定要换一个驾车的。”

    这时施妈妈已把最后一个小孩送上了长方形的车厢,自己也上车,砰地紧关上了后门,像一个僵把自己的棺材盖封起。

    七月卅一日。傍晚六时。

    梅绮不管了。她决定就算丢了工作也要立刻去接阿祥,阿祥是她在茫茫无依人海中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让风吹走了她的依凭。

    于是她披衣走了出去。她瞥见鲁妈不再那么跋扈,在颤抖着的屋子之一角;她跪拜着瓷玉观音像,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三根香,香火很猛,但烟雾刚冒出来,瞬即消灭不见。

    她一手拉门“嗳呀──”一声,风力好大,门竟僵持着,露出一条缝,风就在那么一寸之地狂啸怒吼,出出入入。

    鲁妈立刻惊觉了。她回头以一种凶狠的眼光瞪着梅绮,梅绮只好回望她。全屋的木板都像被搔痒得不能再忍的吱咯抖动起来。这时神桌上供奉着的瓷玉观音忽然倒翘上来“乒!”地在地上摔个粉碎,白瓷一地都是。梅绮趁机拉开了门,闪了出去。

    才走十几步,全身都像被大鱼的八爪吸住,几乎动弹不得。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身上同时有多处的衣服被撕,而那声音又比撕衣服更响几千倍、几万倍!她不禁回头一看,完全被震住了,鲁妈的屋子,屋顶就像一块布一般,一片一片的被风撕去,像天空有无数魔手,在蹂躏着这匹霉布,转眼屋顶没有了,屋子便哗啦啦地倒了,其中夹杂着惊叫声,哀呼声,惨嚎声,一些邻人都闻声不顾一切的跑出来援救。

    梅绮想到丽花,也想奔去,可是她脑中立即出现另一映像:狂风暴雨,阿祥的小身躯就站在风雨中车站牌旁等侯自己!她立即像发了狂似的往豪雨中奔去。阿祥,阿祥,阿祥,阿祥。

    七月卅一日。入暮七时。

    他们四人上了马路,老二老五直奔市场,老三老四好不容易才截来了一辆计程车,直驶中华路商场。

    老二与老五原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们也听到外面的风啸雨吼,可是他们还是继续搓了一阵子麻将,才冲出去买东西──如果不是怕接下来几天餐馆都没开业,如果麻将不是搓到一半时突然停了电,他们才不急着出来买东西。

    老二和老五出来以后,才发现在风中一切都是赤裸的。他们感受到风的力量包含的摧毁、吹激、撕裂的力量,在他们的体外,甚至体内进行。

    “哧”地一面招牌“呼”的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再“吧”地摔到地面,摔得不成形状。

    “好大的风!”他们心里同时想说,但就在这同一时间,他们又发觉风力忽然加强,比原来的还要强上几倍!

    老五脸色变了,老二示意退回,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们手上一柄雨伞朝了天,一柄飞上了天。一根厚的重的湿的电线迎头摔下来,电线的一端在雨中不断地闪跳着,像一条快乐的长蛇,并且发出了火花,刚好卷落在老五的脚际上,一口咬住了他。老五半声怪叫,噎住的声音,全身僵硬的痉挛着,脸容像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又像痛苦的叫不出来的叫。

    老二一见,没有考虑,下意识的就要拖,一沾到老五身上,便猛觉一道极强的热的辣而且也是冷的傲的震动的流泉,透入了全身奇经百脉,他被吸住了,外表看去,他紧抱住老五,像抱住一个将逝去的生命一般,死也不放,可是他自己也是将失了生命的物体了。

    七月卅一日。晚上八时。

    老三老四到了中华路,便困在那儿了。这平时热闹得只见拥挤的行人,拥挤的车辆,拥挤的建筑,拥挤的霓虹灯,拥挤的电影广告的西门町,现在都变成了台风肆威的地方。

    老三也觉心寒,老四更没作声。刚才北门那儿一声震天价响,他们自中华商场的洞孔里望出去,只见偌大的一座钢桥,竟被连根拔起,倒了下来,压住了几辆汽车,那情况好惨!可是现在风势忽然小了。

    “台风眼!”风力到了顶点最强时,反而有一段时侯平静,正是台风的中心,台风眼!老四疾道:“我们拿了收音机就走吧!”

    老三摇摇头,这时警车与救伤车的声音如呼啸而急行的蛇一般自远而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个忙!”

    老四本有些反对的意思,但老三已经先行了,他只好跟着。

    走到北门,只见那些钢架都被摧残得不成原形,可是被压着了的汽车,更加毁碎不堪,警方人员正冒着大雨全力抢救。其中有一辆育儿院的车子,更被压得个稀烂!司机的头被嵌入方向盘里,一个中年妇人摔出了车厢,脚部猛吊在车窗礼,头部却被后轮压扁,简直是怵目惊心!里面都是童,有一个长着两只大门牙的小孩,双腿被大铁架压着,抢救人员一时无法攀起铁架,只好先给他打麻醉剂,他还按着脚呼叫:“妈妈,妈妈,拖我出来呀!”语音凄楚,闻之鼻酸。

    老三上了车,替一个小孩的额角止了血,回头找纱布,老四刚好踏上车来,老三唬了一跳,向后一缩,差点撞上一个小孩,又吓了一下,才知道这小孩已死去多时,满脸是血,后脑和鼻梁都被车厢铁片击中,脸也已认不清楚。

    老三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多望几眼,发现这小孩衣上左胸正绣着“陆小祥”三个字。

    这时自附近涌出来帮忙救助的人越来越多,老三老四也忙得一身是血──可是,那本来已静止下来的,驯服下来的风声,渐渐又响起了,而且很快地加强,甚至迅速地围拢起来了。

    有人惊呼道:“台风,台风又来了──”在这时刻,遍城尽黑,台风眼刚刚过去,天地间正剩下;残暴的,无情的凄厉风声!

    七月卅一日。晚上九时。

    狂风暴雨的侵袭下,薇拉台风像一只无情不仁的魔手,一连拔掉了数以百计的房屋,路基损坏,桥梁坍断,警察、消防队员、救护人员都全力抢救,他们引导那些暴露在厉雨激风中无家可归的人们纷纷找到了避难所,由于电路截断,大家在微弱的烛光下裹着仅有的衣物,冷栗着、抖颤着时而发出濒临绝望的呜咽,老大拼尽余力把两个在风雨中的孩子抱了进这难民收容所后,喘息着、倚在墙上,也不知全身是汗还是雨。

    几家大公司的场地都空出来,成了救灾中心,公司还留守的职员,也无不倾力帮忙。风雨夺去了人的生命,或使他们残肢断骨,但风雨夺去不了人给予温暖,人感觉到温暖。

    老大伸出用力过度的手,颤抖着拿出了一根香烟,他叼住了它,亮了打火机,才发现香烟都是透湿的。他弃了香烟。忽然那人群间围坐的一根烛火落在地上,立即有人尖叫道:“火、火!火!”

    两个男子马上起来,疯狂地用身上的湿衣打下去,那小小的火焰便没有挣扎地熄了。大家紧张起来的神经才又松弛下去。

    这台风夜,老大想:人暴露在大自然的淫威下。连一丝细微的惊扰也会紧张失措起来的。要不是有人救护,要不是有这安全的地方

    忽然两个全身湿淋淋的青年闯了进来,他们大概还以为是在风中,所以一开口特别大声,特别气喘:“有两个小孩,还在断桥处,过不来──”人群一阵子骚动,老大在那两个青年未说出“谁来帮忙”之前,已窜了出去,投身在天地无情的大风雨中。

    七月卅一日。夜晚十时。

    北门高架道路工程的钢梁和铁架,还是无法移动,然而消防大队与保安大队人员全力抢救的是现场的伤者。在几个小时下的风雨中,抢救工作是十分艰难的。

    风雨交加,现场凌乱一片,伤者的哀号声不绝于耳,救援工作更是千头万绪;老三老四参加抢救工作,也身心交疲。眼看伤者一一被救起送走,是他们唯一的安慰。

    人在风中搏斗,是令全身像被风解体了似的,无处用得着力,一不小心,还会被风猛击而倒。老四就是这样,老三眼看他爬上车顶,想把一个伤者从里面揪出来,然而风一猛,他就从车顶掀下来,砰地落到被压住的公车和计程车之间,一路摔下去,身体也不知与车身碰撞了几下,卡在那里的时侯,呼号变成了呻吟。

    老三目欲裂,想攀下去扶救,两个警员立刻制住了他,其他几个保安队员小心翼翼的爬下去,把老四提出来,送上了救护车。老三眼见他左腿膝部中间起了一个大凸,彷佛有一根骨头生错了,从肉中突出来。老三掩脸而泣,那些消防人员好意令他回到中华商场的安全地带。

    老三在阳台往下望,看见北门的救护队仍在忙碌地工作者,伤者的呻吟声隐约可闻,像一堆堆的黑蚂蚁,却不知道什么是主宰他们命运的神。

    这时风雨却渐次减弱了,他的悔恨是老四伤得实在冤枉,要不是他坚持要下去救助,老四就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了。他把头枕在双手里,然而自双手的指缝间看到,栖下零南车站牌旁倒着一个妇人,慑蠕地动着。他立刻赶了下去,只见这妇人身旁有一面招牌,是从附近商店梁上掉下来了,匾牌的一角还有血迹。

    老三扶起了妇人,那妇人因移动而痛得叫起来,老三忙不迭的说:“不要紧的,你的伤不要紧的。”

    那妇人呻吟了一声,翻起眼睛来,好像很努力但却仍望不见东西,开着嘴巴,老三趋耳过去,只听那妇人说:“先生谢谢你如果我不行了麻烦你──”老三接连不断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抱着她就往北门那儿去,风声阻堵了她的话语。老三把她送入了救护车的当儿,这妇人急着双手痉挛的直伸,老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听这妇人急速喘息着,说:“我在那儿等我我儿子只有七岁麻烦你”老三握紧她的手说:“我替你等好了,你放心,他什么时侯来?”

    那妇人喘得无以复加“他他早该来了”

    这时救伤车就要开动了,老三急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竭力自喉间逼出一个名字:“陆小祥”

    老三脑门里似轰隆地被击了一下,这时救护车已经开走了,那妇人颈一歪,老三也没看清楚她怎么了。

    陆小祥陆-小-祥!陆小祥!多么一个不幸的名字,老三想起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满脸是血却如熟睡中的童!这时风势也似肆威到了他魇足的时分,渐渐的把那张拉紧天地的网,似云朵般垂罩下来。

    七月卅一日。深夜十二时。

    还有一些小小的风,流萤般布哨在窗外,灯火也因电力的恢复,亮开了。

    袁老先生坐在窗前,越发可以感觉到那逐渐退去的风声雨声,就在前一些时刻,这城市曾被狂风暴雨所震慑、颤栗、惊惧,而袁老先生在房里,越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因垂老而加深,一到风雨凄迟,心里便如窗前抖索的寒枝,风是他的哀唬雨是他的泪,风雨也是他命运的摧残;而现在雨小了,由停电到亮灯,他才感觉到在黑暗里,他像穿过乱山碎石的幽魂,而灯亮才使他恢复一切活动,他感觉到他的手足冰凉的,可是渐次恢复了活力,而窗外的城市亦然,他几乎可以听到对屋的住户们对灯再复亮的舒气与赞叹!

    袁老先生更加能感受到生命和谐之美,尤其是在日之夕矣的年纪,暴风暴雨过后,他曾拿了一叠稿纸,刚想把构思写成作品,电就停了,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他现在很想提笔就写,可是心中也许大感于生命之美,有一种很深邃的感觉,使他不知从何下笔。他只想什么都不做,只想在那儿冥想、思索,然而他又觉得这样很不好,生命面对自我也是最枯寂的时候,于是他又翻桌面上的剪贴簿。他特意地再翻到“纽约大停电”的一页,他的眼睛如顺着流水般看下去,这些显赫夺目的大标题:“纽约停电漆黑一片,七百万人乱成一团,火警报不绝,有人趁火打劫,市长毕姆宣布进入紧急状况”又有一张附图,一些人,包括男、女,在纽约市区停电后,住在布朗区的居民打破一家超级市场的门窗,爬进去抢夺各种日常用品。据报导,共有两千多人因为打劫被捕。这一张图片正是玻璃裂开处,一个银发全白的老人和一个穿短裤的少年自窗内跳出来,外面有数名妇孺接应。

    袁老先生看到这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难道一场停电,便可以测出人心充满着这么多伤人利己邪恶的意欲。纽约是个物质文明的机械大森林啊。一旦失去了火,便成了只有兽的世界,虽然里面住着的都是“人”

    窗外的风雨如泣如诉,窗映枝叶摇摆,像一个人,或许多人,摇头、叹息。袁老先生枯寂的心灵像一管箫,幽怨的吹出了声音,虽然没有人听,大合奏也听不见。袁老先生继续再鼓起很大的勇气读下去,只见另外一栏的标题:“纽约恢复‘光明’,事后追究‘黑暗’卡特下令调查何故停电,州长市长震怒不已,三千多名丑陋的美国人暴力罪行将受严惩”袁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最近市场上那么多灾难电影,为什么电影公司不计划去拍这一部,纽约的大灾难,在黑暗中见出人性,戏名不必多费思,就叫做“丑陋的美国人”反正美国人崇尚自由,喜欢以揭自己疮疤为荣。至于在台译名,照原译一定不可,现在反正流行片名之前都有一个“大”字“大法师”、“大逃亡”、“大地震”、“大鱼”、“大太阳”、“大白鲨”现在就来个“大黑暗”

    这黑暗是停电,也是人心的灯光泯灭想到这里,袁老先生彷佛觉得他已策划了一部片子,很得意地微笑起来,这时隔壁他女儿的房间忽然传来广播的声音,随着音乐:“各位朋友好,台风来了也过去了,大家能在家里,趁这样的一个天造的良机里全家欢聚一堂,也是一件平常忙碌的日子中所难以享得的事”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叹道:唉俟,可怜的现代人。不过回想一下这虽是台风夜,却仍有一种出奇的宁静。他又看“纽约大停电”剪贴稿中最后的一张,标题是:“纽约为何大停电,卡特下令查原因,五十五场大火,景象十分恐怖,五百警察受伤,三千多人被捕”

    这时袁媛媛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忽然停了,改由一女音报告:“根据初步估计,‘薇拉’台风造成之损失,死亡人数有三十八人,其中台北市廿三人,台北县二人,桃园县九人,基隆市二人,新竹县一人,南投县一人;失踪人数三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一百五十三人面对着北门承恩门口的延平南路高架路桥上,右边的一根长达二十六公尺重逾四十吨的钢梁,挣脱了固定的钢钉,带着两座钢管桥墩轰然砸下,造成数辆汽车的遭殃随着右边钢梁的倾塌,左边钢架也跟着幌动起来,又是一阵巨响塌下,造成更多的灾难事情发生不到一刻钟,消防大队与市警保安大队已赶到现场,由于风雨凌厉,钢架又十分笨重,救灾工作十分困难,伤者哀号声不绝于耳,然而工作人员个个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全力抢救更难得的是一些见义勇为的市民,纷纷冒着危险,协助警方人员进行抢救工作还有数名仗义的市民,因而受伤,也被送入救护车中”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霍地盖阖了剪贴簿,心里不知是怎样的一股流泉,是泠或熟,自起心田,却涌上了眼:风雨中、伤难处,人们和工作人员呼喊、抢救,奋不顾身,不遗余力袁老先生立刻在白白的稿纸上写下了题目“台风”二字,他发现在暴风雨过后的子夜,竟是温暖如昼的

    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廿一日晚上十一时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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