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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自己种在山冈上。我比所有的树还高。树已没有了,只剩下树根。满山的树根,直刷刷地指向天空,像刺刀,看得我心悲凉。我是山冈上唯一一棵树,可是我的脚扎不出根,我的头顶伸不出绿。风一起,铺满山野的尘灰狂飞乱舞,看得我满眼尘埃。

    人本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盖着厚实的被子。人却要把给自己保暖的被子一层层削薄。一些人告诉人,不要把被子一层层削薄了,最后你会把自己弄丢的。人也对自己说,我是不该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层层削薄啊,没有被子,我走不过以后的冬天。人还是莫名其妙地一层层削薄自己的被子,天气越来越冷,人的被子越来越薄。某一天,人会把自己裸露在床上,接受着寒风,然后把自己带向死亡。人也许会后悔吧,后悔也没用,被子没有了。床上没有了被子,就失去了很多东西。被子将带着很多人留恋的事情,一起消失。无数的山冈,无数的树。树是山冈的被子,树被砍掉了。山冈能熬过它的寒冷冬天吗?

    那天,听说崔三开车时,不小心摔下山去了。崔三不死也会落个残废,我寒颤地想。过了两天,崔三来到我家里。他说,命好啊!连人带车一起摔下山去,我都以为自己会没命了。幸好有一个大树根。最后,人没事,车也没什大碍。一个树根,两个树根,满山的树根。树是没有了,树根还是舍不得伤害投入它怀抱的每一个人。树根曾支撑参天大树,树根曾抚育幼嫩小苗。树没了。树根流着泪,把伤害自己的人类一一拯救。树根拼着命,把自己直刷刷的指向天空,有谁会听到满山树根的呐喊。

    我曾手提着一个小竹篮,爬到高高的松树上,把松果一个一个摘下来,堆满篮子。我曾与小伙伴们拿着自己削制的木剑,跑到离家几里外的山上去采一种叶子。用叶子把木剑摩擦得光滑光滑的。秋天的时候,满山的野果成了我们的正餐。山上的每一条小路都铺满我们的小脚印,每一棵树都会记住我们的笑容,每一个山冈还回荡着我们的牧歌回音。树没有了,路没有了,山也没有了。只剩满山灰尘,黑色的风。

    我有一种骇怕的感觉。脚下堆积的灰尘越来越厚,像要把我吞噬。披着一身灰尘,我摇摆在山冈上。我比所有的树都高,但我无法让自己扎根。如果我也被折断,然后沿山滚下,满山的树根是否会记得我伸长了的身躯。哪一个树根曾经得到我的一泡尿,哪一个树根曾经把我绊倒,哪一个树根还留着我曾经扔在那里的一个小石头。会有一个小树根,它本是继承父亲站在那里的。它不会认得我,也许它会把我的皮肤轧破。我的血迹会把黑色的灰尘染红。哪一个树根终于终止了与我的玩耍,把我拦停。我就躺在山冈上,就像躺在床上一样。可是,我找不到可以保暖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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