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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  一

    宁夏和丁冬的婚事,倒亏宁夏母亲宁老太的撮合。旁人说,这儿女的婚姻事情,哪里是母亲做得主的?宁老太辩道,古来都是这样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做这个主谁做?

    宁老太双目失明,但耳力颇聪,但凡听个来言,立能回个去语,又能辩说,由不得邻里中人不佩服她。

    其实宁夏所在机械厂,年轻女工本就不多,加上这宁夏又有个怪毛病,看见女孩子脸先臊了,心里呯呯乱跳。平日里嘴又笨拙,那时候更时讷讷不知所言。这世上的年轻女孩,但凡颜色过得去的,哪个心性儿不高?眼里只有往高看的。宁夏这样的性情,家庭条件又不好,怎能够中意?是以一年一年光了阴流逝,母亲心里的着急是不用说的。

    宁夏的父亲在家不拿主意,母亲实则顶了一个天。那天,宁老太打定了主意,笃笃笃敲着竹棍,在宿舍区里麻利地趸转了几个来回。她说话本热络,院内的人若同她搭上了话,包管聊个兴高采烈。于是这宿舍院内哪家有儿,哪家有女,哪家女儿已嫁,哪家待字闺中,已是清楚明白。宁老太心里渐渐有些明朗。

    隔楼有个丁家,女儿在绵纺厂做挡车工,尚未说得对象。丁家和宁家条件相当,也算得门当户对了。那丁母,宁老太也是晓得的,路上碰到时也曾有过客套,只未深交。

    宁老太并不造次,先托丁家楼上的郑老太上门说合。这一说,女家也有那个意思。

    有了这铺垫,两个人便在长辈授意下交往起来。约会并不去远,只在附近花园假山,或马路树荫下面聊天散步。宁夏看那丁冬,虽不美貌,倒也周正,高挑个子,眼睛很大,性情温温和和,不事张扬,心里便觉得中意。两人偶或也出外看场电影。

    丁冬在棉纺厂三班倒,上早班时,宁夏起个大早,约摸五、六点钟骑单送,待她上了公交再回来。上中班亦是在晚间九、十点钟在公交站接她。夜班又是踩单车在九、十点钟送出,耐心倍至,减省了此前丁父接送女儿的负担。宁夏心眼儿实,有时接丁冬错过了,仍会在公交站傻等。

    那丁冬生活俭朴顾家,辛苦来的收入尽贴补了家用。两人交往时,宁夏按母亲的吩咐,带丁冬挑了件呢绒大衣。一来二去,处得关系稳当,宁夏也再无与女孩相处时的紧张心理。

    看看一年有余,时日不短,宁老太便觉水到渠成,亲自登门和丁母两脸对六面的谈。两家是同乡关系,丁家人多负担重,宁家因宁夏是独子,条件还稍好,宁夏人又本份踏实,丁家自然无话可说,即是丁冬,因见宁夏为人体贴,性情温和,而自己素来又最听家里安排,心里也是乐意的。

    宁老太笑对丁母说,谁教咱们是同乡关系?何况两孩子真是有缘,听那名字,一个是“夏”一个是“冬”活该是一对的!

    对宁夏来说,一桩终身大事,被母亲轻而易举地搞定。

    婚事那天,宁家雇的两辆红漆的士,接了丁冬及两个伴娘,在附近街上绕了一圈,方开到宁家。双方家离得虽近,婚事的体面还是要的。

    只见何锦秋用竹竿挑了一挂长鞭,一俟出租驶近,便在大开的宿舍大门处噼哩啪啦燃放起来。在楼外露天扯起的帆布棚里,何锦秋夫妇拉来的几个厨子,锅碗瓢盆的忙乎。其时并不作兴在酒楼大排大场的办酒,因此婚宴是在家中置办的流水席。两家清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缘关系,婚宴时无非少数亲属,少许同事。

    宁夏,你从今往后,可就是大人喽,再别让人费心喽!何锦秋胸前抹着块大蓝布围裙,两手臂上各袖着蓝布袖筒,一付出大力流大汗的模样。

    宁老太闻声接过话,就是就是,你二舅给你帮大忙喽,你得敬你二舅一杯酒!因为自己除了有些主见,实在也没有处理场面上的能力,宁老太少不得凡事再三再四的烦劳这个弟弟,平素对何锦秋也的确感恩戴德。

    这个个体户眨巴着精明世故的眼睛,先望望闭眼说话的宁老太,再望望外甥宁夏,呵呵一阵大笑,接过宁夏小心翼翼递给他的一杯白酒,也不和宁夏碰杯,一仰脖喝了。

    二

    粮道街中段,一个街办的工厂开张了。工厂设在一处两层高的旧式民房里,开张那天厂门前锣鼓掀天,甚是热闹,有残障者表演鼓书、秧歌等。戴一付圆片眼镜的王厂长对着一排就坐的几个穿蓝布列宁服、拿白塘瓷杯的干部模样的人致感言,感谢街道办事处对残障人士的关怀,使这一福利工厂终于开张了。

    我父亲在人群中看得真真切切。又听王厂长说“欢迎残疾同志加入社会主义建设的行列”、“从此不再是社会的弱者,靠自己的双手做自立自强的劳动者”云云,我父亲听得似懂非懂,挤进去问,请问你说的意思,是不是要招进厂工人?你这工厂不是开张嘛!

    王厂长边打量我父亲边说,我是这意思,可本厂是福利工厂,跟一般工厂是不同的,本帮只招收残疾人,你不行的。

    我父亲就说,这就对了,我正是想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厂长说,你家有这样的情况不成?不过还得符合我们的招人条件,首先得是我们街道辖区的户口,再者要看能不能从事这里面的工作。

    我父亲问,你们是什么工厂?

    王厂长指着墙上挂的一块白底黑字的竖长形木牌说,五金加工厂,事情都很简单,我说了,这是福利工厂。

    我父亲抬头看到牌子上写的果是“新建五金加工厂”几字。

    我父亲随即回家将这消息说给我母亲听。只觉到底应该告诉给她,但究竟她是否会出外做工,还要看她的意思。想那工厂里,残疾人多穿着邋遢,模样也没一个齐整的,她虽说也是个残障人,但生在小康人家,并不吃什么苦,生得干净灵醒,穿着也是清清爽爽,去了那样的地方毕竟不适合。父亲倒并不十分希望母亲抛头露面,日子穷则穷,好歹总不至于饿死。

    我母亲却不愿意成为家累,将负担全压给丈夫。在家里纺线织纱,换些花销。又自忖似这样也不是正道,听得如今新社会都有福利工厂,残疾人也能找到工作,便着实有了这个心,赖父亲留意打听。如今听我父亲说本条街开了福利工厂,十分宽慰,表示要去。若成了,就同我父亲一样,也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阶级了。

    我父亲说,算了,你还是别去吧。我答应你爸要好好待你,我不能让你去受这苦!

    我母亲说,不行,我要去,你别拦我!

    我父亲无奈,就挽了母亲出门,沿街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道由东向西,就来到那工厂报名。厂里因见这年轻女人生得洁净,的确比一般粗鄙者不同,手脚也健实,便登了记,说试用期一月,如工作胜任,就转正。

    我母亲对王厂长说,您别小看了我,我纺线织纱,缝缝补补都会。以前在乡下,也曾蹬过灌水的水车子,挽过烧火用的草把子,样样做得来的。

    王厂长听她能说,笑了,听你这一说,我倒相信你能干,咱这虽是残疾人小厂,可也需要骨干撑着,要成为为国家做贡献,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嘛!

    隔日,母亲进厂,认识了会说鼓书的老冯,会算命的老肖,逃过荒要过饭的老邵、春桃夫妇等一班同事。她说话热闹,人又主动,很快和大家熟络。这些同事均是盲者,年龄也比我母亲大得多,在早年,都是流落四方的“江湖人”如今在新社会的组织安排下,有了安定的职业和生活,内心也着实感念新社会的温暖。

    五金厂初始并无复杂的劳动,无非是回收废旧的铁丝来加工,靠人工锤直校正,整理成清清爽爽的一捆捆再卖出去。计划经济年代,一切自有指令性安排,倒不担心供销问题,也无竞争的压力。

    我母亲戴着线纺的白手套,锤锤打打,锤了又摸,摸了再锤,是个做事的架势。她在家多以细活为主,做这粗活也不在话下。

    后来小厂又换了业务,给螺丝杆攻丝扣。为此专业购置了几台专用机床。这种机床由全人力操作,两个人配合使用。由腿脚残疾者坐在机床正面,往牙口处添换螺杆加工件,盲者立在机床侧面,用手摇动摇把作圆周运动,作为机床动力。盲者所事因是纯体力,一般三到四人守候一台机床,轮番上阵。

    我母亲由此倒练得健壮有力,又吃得苦,耐得劳,干起活来不输给男同事。每每待机休息,又和同事们灵牙利齿地说,表达种种见识,同事都对她十分喜欢。同事因她“手有一双嘴有一张”给她起个外号“何巧姑”

    有天恰逢我外公从汉口搭渡过来看我母亲,闻听我母亲在外面有了工作,且从事的是体力活,把我父亲埋怨了一顿。

    外公几个儿女中,最是放不下这个眼盲的大女儿。想她自小也是受家庭宠爱,不曾委屈过的。当初在乡下待字闺中时,说媒者将父亲说与母亲。外公因不放心,亦曾暗中察看父亲的工作单位及住所,见父亲虽贫寒,到底有份固定工作,人又老实安份,像是可靠的人,这才放心。

    如今,让她这样一个残障的女人日里来,雨里去,抛头露面,做粗鄙活,这委屈和辛苦如何受得?

    我外公站在厂屋里。厂屋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站了良久才适应过来,看见人影绰绰,听见机床隆隆。他在一处脚落里,看见我母亲躬着身子摇动机器粗圆的铁把手,心里一阵酸楚,不自禁地喊了声,锦云

    机床咣咣的声音凝住了。我母亲闻声偏过脸去,实则是要用耳朵来听。我母亲的手迟滞着移开铁把手,说,爸,是你来了?

    嗯。外公点点头,喉咙呑咽了一下。

    伢,你受苦了!

    爸,您看,这不是很好么?我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如今也做到生活独立了,爸您放宽心吧!

    三

    宁夏和丁冬结婚的第二年,宁夏的父亲就病故了。其实在宁夏婚礼那天,宁父就已受着病痛折磨,由着宁老太在外屋理事,自己独处房中,将双手拢进棉衣的衣袖里,顷伏身子在桌沿上,抵住心脏的巨痛。

    宁老太为儿子筹办婚事,也想借婚“冲喜”所谓“喜神临门,诸邪回避”后来还是无济于事。

    宁父过世,又是宁家一桩大事。何锦秋少不得又来费神,火急地赶过来,包揽了宁父的后事。

    从宁夏的眼里看,父亲的后事虽然办完,然而向来多话的母亲,却从此少了言语。她常常独坐于与老伴朝夕相处的房间,手肘支撑着自己的面额,手指按在深陷的眼窝里。

    妈吃饭吧,饭菜凉了。

    不想吃,坐坐就好。

    父亲走了,母亲痛苦,失落,也被孤独所侵袭。然而纵是素常开朗的母亲,此时却不愿对儿子表白这种痛苦、失落的心情。宁夏心里清楚,可他自己性格内向,又拙于言辞,也不知如何劝解、安慰。

    这时丁冬在那边房里喊他,丁冬要他听胎动的声音。早上孩子还在肚里踢腾得欢呢,怎么现在不踢腾了?此时丁冬怀着孩子,也是一件分心的事情。

    在动呢,我听到了。他安慰着妻子。

    宁夏复又想到这边母亲的孤独。母亲是一时如此吧,日久心里会转过弯的。等孩子生下来,母亲自然会高兴的,那时不是一切都好?大家开心地过日子!

    天空中雪花在轻轻柔柔地飘,棉纺厂医院门前的法国梧桐,早已是银妆素裹。此时宁夏和丁冬的女儿雪儿,就在这所棉纺厂职工医院里诞生。

    这所职工医院没有很好的设施,病房里也没有暖气,因为丁冬是棉纺厂的工人,孩子规定必须在职工医院里出生。但是最不方便的是医院在对岸,离家远,想去都不容易。所以苦的是宁夏,又要守护产妇,又要就近采购必须品。这时最盼身边有得力的老人点拨、协助,偏偏老的都是不能来。在照顾产妇时宁夏出尽洋相,好比医生要他给生孩子的丁冬冲碗糖水蛋花来,他手忙脚乱之下,冲的红糖水蛋花没有一个看相,让那接生医生一番好笑。

    所幸生产顺利。出院时,丁母叫了个乡下女亲戚去接。那亲戚留心到雪儿手指上粘着个小胶布条儿,手指又像不太灵活,一惊一咋起来,出租车开到半路又拐回去问。结果是一场虚惊,原是医生留的记号,雪儿并没有什么事。这家人是又哭又笑。

    母子接回到这边来。看见母亲宁老太时,宁夏疲惫的状态才缓过神来。

    丁冬将雪儿放到宁老太手里,宁老太果然高兴的样子,脸上菊花绽放,举止却不同往常,迟顿木讷的样子,抱着孩子在那里不知所措。

    宁夏还要照常上班。丁冬坐月子没人伺候,自己只要下地照顾孩子,奶嘴尿布,洗洗涮涮的。有时想叫婆婆搭个手,那婆婆嘴上很会应声,一叠声说我来,其实并没有具体的举动。

    丁冬便心里有怨,以为婆婆空有一张嘴,人虚情假义的。将这想法说给宁夏听,宁夏坦护说,妈不是不想帮忙,是没那个能力了。她快七十的人了,眼又盲,哪有那种心力?

    不知不觉,丁冬就成了这个家的主妇。她从女孩变成女人,成熟了,能干了。想自己未嫁时什么也不会的,初为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人母,竟历练了出来。老实说,还真羡慕别人家里都有能干父母,做晚辈的反而自在快活。自己竟过早地感受到来自生活的沉重。

    那些天,因想到妻子在月子中,母亲又不便,宁夏在下班时间里承担了买菜、做饭的事情。

    宁夏做饭、炒菜,一样样端上来,再唤一家老小来用。宁夏将母亲搀到靠墙的木头沙发上坐,自己挨着她。丁冬坐对面一张凳子。中间的茶几就是饭桌。每天,他们围坐在那张茶几上吃饭。宁老太视力不便,饭菜给她添好,一只大碗,半饭半菜的窿出碗面。

    吃饭时,小夫妻俩谈些事情,比如孩子怎么育养,单位如何如何,同事如何如何。这时,母亲宁老太总要插进嘴去,让旁人说不下去。索性息声听宁老太说,却又不见有什么说的。

    妈你刚才一个劲说对,对在哪里?

    母亲无言以答。

    母亲其实没有听进什么话,只是随声应和,或把别人说过的,拣落音的那句留声机一样重复。

    宁夏素知母亲和同辈人交流十分宽和,然而并不用在儿子身上,唯独对儿子显得强硬,是以既不能同她开得玩笑,也不易听得她内心的想法。从小到大,他和母亲的交谈仅仅停留在日常的蓼蓼数语,以致日积月累成为一种习惯。

    母亲这时的出言打插,他仍觉得母亲是要强的。初始,也和母亲搭一两声,渐渐就有些扫兴,母亲一开口,他便不吱声。母亲听见他们不吱声,母亲也就失语。

    饭后,母亲仍回自己房内独坐。母亲现在什么事都不用做,在床沿上坐着成为唯一的事情。她不再能像从前那样在家里忙里忙外,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方方面面受着别人的夸赞,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做事情却无法上得台面,她感到失落。

    雪儿小小的,生得冰雪可爱,粉粉嫩嫩的脸蛋儿,一笑一个酒窝。丁冬亲了下雪儿,说她的肉粉粉的倒像嫩嫩的豆腐。

    雪儿吃奶的馋样也是逗人。若是将乳头从她嘴上移开,她便着了急,使劲儿地凑上去,竟一凑一个准儿。

    宁老太听见儿子儿媳在那边房内言笑晏晏,宁老太忽然很恼怒,她觉得儿子对儿媳亲了,对自己不亲了。她虽然恼儿子,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她把恼一股儿记在儿媳头上。

    四

    我会走路时,母亲就带我去上班了。那厂里并不禁止带小孩,大约遵守劳动时间就行了。母亲干活时,让我坐在长板凳上,说,乖乖的,不要下来。又说,坐中间,别翘了。或者还请旁边休息的同事代为照看一下。我却也听话,就坐着不动。

    我在有几岁时,还在母亲怀里吃奶。母亲坐在板凳上,我站着刚好。那时我还穿着蓝碎花的“罩衣”母亲每天给我穿上并从背后扣上扣子。前襟有湿漉的一片,有我的口水,还有奶香的气味。

    母亲的同事说,这孩子,人长树大的,还吃奶呐?不羞?

    大约我后来当真知羞了,遂不再吃母亲的奶,母亲再喂时,迅速地躲开。

    我不活泼,性格里天生有些缺陷。母亲说,但凡婴孩出生,必啼哭的。我出生时并没有啼哭。接生的医生恐我闭了声气,轻轻在我脸上打了一下,我才哇地啼出了声。

    我出生在汉口的万松园那一带,有间大约是我祖父留下的破旧的祖屋,我的父母最初定居在那里。

    我父亲因在这边分到单位的公寓房,体念婶娘拖带两个孩子,叔父又在监里,孤单可怜,原也无从帮上什么,就将祖屋原本兄弟俩一家分得一间的自己的这间,连同外间一条祖母栖歇的过道,尽数让与了婶娘。

    父亲带祖母及我娘儿俩往这边来住,母亲倒时常会怀念万松园的日子。原本她和婶娘关系也处得不错,且我出生后,婶娘也十分疼爱,视同己出,谓我是宁家单传的男丁,须要小心疼爱的。

    我母亲在家排行最大,锦秋最小,母亲少时帮大人带过弟妹、抱过锦秋,况那时候锦秋尚未成婚,还是个精壮小伙子,情意上很是眷顾盲姐,常来看望,也愿将心情之事说给盲姐听。盲姐但有所托,无不一一悉心办理。

    那天天起骤雨,旧木板平房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屋顶多处有漏的,祖母急得坐卧不住。我母亲和婶娘忙找盆盆罐罐接水。

    忽然一人浑身透湿从屋外进来,站在我母亲面前。

    姐,你要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

    我母亲听声音是何锦秋,赶忙说,这大的雨,你。用手摸时,果然透湿,头发档也在不住淌水。

    出门还是好好的,突然就下了。何锦秋话里含着不甚介意,只把肩上那件东西递给我母亲去摸。

    这正是我母亲托他打制的一架纺线车,亏他这么老远的冒雨扛了来。纺线车是何锦秋亲手做的,他手是巧,车座、车把和轮架都似模似样,车身都漆了桐油。

    我母亲感动不已,有了这纺线的车子,便可以做纺线的活儿贴补家用,不至于成个废人的样子。忙取毛巾给何锦秋揩头发,又令他洗洗换身干净衣服。

    何锦秋瞅瞅屋顶说,漏雨啦?正好我在这儿,我来修,一会就好!何锦秋几下就爬上屋顶,将些瓦片遮遮盖盖,果然就不漏了。

    锦秋,咱爸昨天来过了。

    他来干嘛?

    来看我,送了些点心。

    哼,假腥腥,心里只有他自己!咱们姐弟几个,哪个费过他的心?咱妈才是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

    我母亲知道几个子女中就锦秋性烈,好顶撞,做父亲的自然不喜,也难怪锦秋怪父亲不好,数落种种不是,加上锦秋没念多少书,只能乡里城里的东跑西颠挣苦力,吃了不少苦头,心里也积着怨愤。

    母亲也不能过于驳锦秋,惹得锦秋不高兴,只能说,锦秋,咱们一家人原都在乡下的,好歹咱爸一个人在城里挣钱养一大家子,家里事自然也顾不了好是不好,你要体谅些才是。我母亲委婉劝说,锦秋也就把这烦恼抛开了,只说些愉快的事情。

    我母亲后来想起锦秋的好,自然想起万松园那间破旧平房里的那幕情景。锦秋自那天回去后,感冒发热,浑身无力,将息了好些天才好,我母亲对此万分歉疚,念念不已。而后的锦秋,因有了自己的家室,来得极少了。我母亲想,人何苦都要长大,如果仍像儿时的亲密该有多好?

    我母亲听得厂内的吊铁咣咣响了数下,知是到了收工时间,带我从长条板凳上起身。走出厂门才几步,只听一声“秭妹”的叫,声调里像是多少委屈。我婶娘就站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在那里。

    多时来的?为什么不进来?我母亲问。

    婶娘拉着我母亲边走边说,你没到下班,不好进去,人多也不便说什么话!

    我母亲猜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然我婶娘不会这时候贸然找来。

    果然婶娘告诉我母亲,我叔父在监里惹了麻烦,态度不老实,不好好改造,监里说要家里来人说话。我婶娘极不情愿去那种地方,觉得羞辱,自我叔父进了那里,婶娘也甚少去,心里只把他当作没有的。此次监里要传家人,婶娘便来寻我母亲,说他们兄弟到底亲些,原该哥哥嫂子出面,也当是替我作主的。

    婶娘也是会说的人。我母亲经她眼泪鼻涕地痛说,觉得不好推辞,兄弟妯娌一场,有麻烦也是应该帮到的。

    五

    宁老太手在抽屉里摸着。

    这成她的习惯了。以往家里的钱都由她保管的,丈夫的,儿子的,都交给她。尽管现在,儿子成家立业,不再交钱给她了,然而从前省吃俭用的一笔积攒仍是她管着,且她看来十分可观。每当她的手摸到那个存折,心里才会觉得安慰,至少,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嘴巴抿了抿,这钱,谁也夺不去。

    宁老太喊宁夏,吩咐儿子替她领取退休金。

    存到折子里。说道。塞存折到宁夏手上时,动作显得神秘,怕丁冬知道。

    等雪儿一岁,我就送她个银项圈。这句话,声量又大了几分。

    丁冬那天听得宁老太房里传来咣咣的碰击声,紧接着,轰的一声,像是爆米花似的动静,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她心里一拧,跑过去看究竟。

    婆婆原是在交替开合五斗柜的抽屉。有个抽屉被她抽脱了,底朝天扣在地上。

    再看面色十分难看,一只手还在抽屉的底儿上赌气地拍打,嘴里自语,可怜的我,可怜的我。

    丁冬问,妈在找什么?

    宁老太仍反复着那句,可怜的我。

    丁冬到底弄明白,婆婆钱丢了。

    丁冬说,没人进您房间,是不是忘记放哪了?

    才是个怪事,才是个怪事啊她咕叨着,手还在拍。

    丁冬近来发现婆婆的手常在五斗柜的抽屉里窸窸窣窣,只当她在家闲闷,翻翻拣拣的好打发日子,也不见得是要找什么,就不以为意,不想今天却把她当了贼了。

    丁冬不快地转身,等你儿子回来找吧。

    宁夏因为刘铁元找他谈话,回来得稍晚。刘铁元新当上车间主管,想烧几把火。这里要做,那里要改,自然很多事不入眼。这里面也包括了宁夏。刘铁元瞧不起宁夏,是嫌他笨拙,本来口舌就笨,加上技无所长,也就笨到家了。

    原料车间在机械厂算是最苦最累的基层。因技术层次低,不高,多数人瞧不上眼,也不乐意来。原主管托关系走后门调走后,刘铁元主动请缨要来。这个长得像鲁智深的山东大汉,倒是一不怕苦二不怕累,雄心勃勃想干出名堂,为人又鲁莽直率得很。

    刘铁元说,知道为啥人家瞧不起咱们?我来告诉你们,是没工作状态!状态不好,能干出事儿?!我可先要从状态抓起了!你!他指指宁夏,你状态好吗?成天蔫蔫巴巴的,状态又不好,业务又很差,要是不改别怪我无情!

    宁夏心事重重回到家里,碰上母亲这事。宁老太记不清她要找的钱原来究竟放在哪,宁夏二话没说,挨个的抽屉找。母亲的宝贝东西总在这个柜子里,或者掖在那些旧衣服里也未可知。

    果然就在五斗柜里找到了。也不是存折,是皮筋扎着,卷巴在一起的纸钞。

    宁夏递过去,宁老太数数不差,就消了气。

    宁夏蹙着眉,说,以后金贵的东西,您集中在一处,总好找些。再说了,您的东西没人拿!

    这个好意的提醒,根本没起到作用。以后母亲仍然时不时找这找那,找不着就生气。

    宁夏虽然有些没好气,也还是提醒,劝告。他是个服贴儿子,母亲要找只能帮她找,怎么藏怎么掖也由她,横竖总还是找得到,找到了她也就安静了。

    总疑心是我,这样下去我要屈死了!丁冬在床上歪着,将背对着宁夏,她只能对他抗议。

    宁夏抹了把头上的汗,坐在她旁边,难免还是那些话,妈不是老胡涂了嘛,你怎么能计较?

    家里的气氛变得这样,宁夏也为难。老实说母亲和丁冬不睦,宁夏心里还是偏向母亲,下人敬上人原是应该的。有天宁夏心里苦闷,想这家成这个样子,别别扭扭的不好调和,索性趁丁冬不在,走到母亲房里,对着闷闷的母亲说,您心里到底怎么想?您要是觉得行,我就单守着您过一辈子吧!

    也是苦恼才说这个气话,狠心地排斥另一个人。说这话既是无奈的,又是真实的。

    母亲面无表情,他仍然看不懂母亲的内心。他听见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痛不快地咕了声,说,我不管。

    他就觉得母亲既不领情,也不近情理。

    那以后,宁夏对母亲从心理上疏远了。

    六

    我和母亲被父亲带着,搭公汽过江。我母亲很少坐车,凡坐即晕。这一路吐过来,吐得脸色煞白。

    然后在劳改所见到了我叔父。

    我叔父个子很高,头皮剃得泛青,穿着灰色印字的牢衣,脸上挂着常有的那种倔强表情,头脑却实是过于简单的。他被关了些年,煎熬不住,性子便时有抵触,被管教干部认为拒不服从改造,少不得要打压打压他的性子。

    我母亲会见他是在一个独立的会见室里,手铐仍戴着,几步之外站着监视的管教干部。

    嫂子,你怎么来了?他睁棱着带血丝的眼睛。

    我不来怎能心安?我和你哥,听到你的事情,一夜不曾睡好,没把人着急死!我母亲拄着棍子,一脸的严肃表情。

    嫂子,我

    你哥嘴巴笨,不会开导你,自然还是得我来。兄弟,你这大个人了,怎么还不学会安份?我母亲说得疾言厉色。

    不比在家里,由着你犟,既然是改造,就得好好改,听干部的话!好好立功表现,急取宽大处理!声调又柔和起来。

    嫂子,你说得对,我不好。我叔父呜咽起来。

    我母亲求管教干部将他手铐打开,说有东西要给他。管教干部走过来察看,没有问题,也同意开了手铐。我母亲让我父亲将一双布鞋和一包腌鱼交给我叔父。布鞋是我母亲亲手衲的,腌鱼也是我母亲亲手糟的。我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叔父双手接过去。

    我叔父原也经得同意,有东西要给我的。遂把身上揣的两个塑料壳的笔记本摸出来,塞到我手里。是他平日舍不得用节省的。

    叔父抚着我的头,夏儿都长这么高了!

    我母亲对我说,喊叔父,你还没喊叔父呢。

    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母亲向管教干部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也打保证要配合做好他的劳动改造。

    我眼瞎,不能常来,以后还是你哥常来看你,你只管放心。

    我叔父听了,腮边挂着泪,谢谢哥嫂,我是绝不犯胡涂了。

    我母亲说,不说谢的话,一家人没的生分了。

    我叔父说,该打嘴,哥哥嫂子恩重如山,这谢的话,不能说的。

    小时候,我对母亲极是依赖,觉得她虽然眼盲,却比我父亲显得有本事得多。且不说性情的爽利,谈吐的大方,就是脑筋的灵活,手脚的麻利,还有胆识气魄,或许明眼人也不及的。

    我母亲上班做工,下班做家,家务事样样来得。吃穿用度是凭票供应,母亲对父亲有商有量,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祖母因风湿病卧在床,母亲虽则性格大气,对祖母却做得孝敬。和顺。

    那时都是团结户,各家房间火柴盒大,厨房、厕所皆共用,各家进进出出频乃,相互碰头碰面的,母亲与左邻右舍皆处得较好,得的口碑也好。隔壁一家住着河南藉的老太太,带孙子孙女过活,儿子儿媳在外地。我母亲称她“河南婆婆”本份待人的一家人,尤其处得好。孙子名志愿,孙女名妞子。志愿画过画儿给我看。可惜都比我大许多,不曾能玩在一起。

    我实则并无什么玩伴,同一层楼对边有家,有个一般大的孩子,那孩子名叫小洪,坏得很。因长得有些肉,没来由地就欺负我。有一次将梨核扔过来,直直地砸在我的鼻梁上,顿时眼冒金星,疼痛无比。

    楼外各家皆有孩子,大小不一,家中多是兄弟姐妹,玩起来架势也大,个个都像红卫兵小将似的,木刀木枪打打闹闹。我是家中独苗,怕他们的恶,不敢走近。而家中实也无人可撑得起腰。

    我父亲为人本份是出了名的。有一次我从附近废品回收厂捡得子弹壳数发,其中两枚竟是有弹头的。我父亲慌得不行,立马夺过上交辖区内革委会。父亲但凡有事也是忍让的性格。

    有一次小洪追打我到门前,我母亲挥着盲棍,怒斥几声,那兔崽子方跑开了。

    我母亲走过去,走到小洪家门口,说了事情曲直。

    小孩子玩嘛,打打闹闹有什么办法?他家答得轻描淡写。

    我小小的心灵不断被打击。我想到有一次母亲走在下班路上,不知哪家的坏孩子远远地抛石子恶作剧。想到附近的坏孩子从前面堵住我,逼我说自己是“瞎子的儿子”想到在我眼里精明和强悍的母亲,原来却是这么羸弱。心顿时撕开口子,我哇哇地大哭起来。

    我母亲拍着我,只是说,莫哭,莫哭啊。却找不到话安慰。

    直到后来,我心里仍带着这无数个问号:为什么我会感到自卑?母亲的残缺有什么错?人为什么会恶毒得没有同情心?有个声音对我说道,人的坏是没有理由的。

    但母亲对我的好,也原没有理由的。因体弱单薄,母亲无数次同父亲带我求医问药,从抱在怀里,到大到能走,自己身体也不似这么认真过、精贵过。吃在嘴里的饭食,穿在身上的毛衣,无不是母亲的含辛茹苦。

    有一次我便秘,因解不出而憋涨得痛哭。一时深夜也求不得医,母亲起身用手一下下给我抠,遂有缓解。

    想来,世间只母爱最深,最重,也最痛。

    七

    宁夏和母亲搞僵了。

    那一天,母亲又是找钱,偏偏就找不到了。宁夏把柜子倒了个儿,遍寻不着。宁老太心里是油煎一样,宁夏眼睛里是急出的火。要是不找出来,谁都不得安生。

    宁夏四处扫视,最后把目光移回到宁老太身上。宁老太穿着件暗黄色旧绒线衫,齐腰两边各有个口袋。他在母亲左边口袋里随手只一掏,就掏出皮筋扎着的一卷物事来。

    他把那卷纸钞塞到母亲手里。

    宁老太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急忙地摸索、数点,后不再吱声。

    宁夏头皮发痄,说,老这样有意思吧,你让我日子好过一点!

    宁老太被这句倒惹怒了,说,你们嫌我,只管走远的好!

    宁夏心里也是一拧,一跺脚,是你要我走的!带着老婆孩子真就走了。

    这是发生在晚间的事。

    第二天赌气上班,一天也没有和家里照面。

    傍晚下班,踩着单车,打算直接回城东路去。没想途中一场戾雨,衣服全淋透了。走经一个岔路口,本能地右拐,又意识到什么,停住了。

    右拐,是城南,是回母亲那边。

    迎面射来汽车的灯光,是眩晕的光和影,水雾中忽明忽暗。淋得水人儿似的宁夏狼狈地想,这样的天气里,古怪的母亲能惦记他吗?假如是做好热饭热菜等候他有多好!但这已不可能。实在想不明白,如何会这样。

    只是几分钟去的距离,他却身湿心冷,一扭头,淋淋沥沥往城东骑去。眼里也不知是雨,是泪。

    丁冬已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他。他没回,她和孩子是不动箸的。

    丁冬张罗着给他换湿透的衣服,丁冬轻柔的手拂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烦恼都拂没了。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搂了搂丁冬。涩涩地说,我知道,你好,但我没办法,只求你大度。

    丁冬嗓子一哽,我哪里就不大度了?

    母亲那边你真不管?我不放心呐。

    说到他痛处了。他略一想,说,我哪能不管,明天就过去。

    丁冬叹了一声。

    在车间,宁夏连续接到两个电话。往常在车间他几乎没有电话。第一个电话是何锦秋打来的。何锦秋劈头一句是,你和你妈分开住了?跟着第二句是,你怎么能这样?!

    宁夏在那儿听着不堪入耳的责怪,渐渐地听不清了,心里一个念头想,这事他倒知道得快!

    何锦秋很自负,宁夏不想解释,解释了他也不信。

    不要让人说闲话!咹!何锦秋撂下这句,将电话挂了。

    第二个电话是城南路居委会打来的。宁夏吧,你母亲回不了家,你来趟。

    还好,只是告诉他这件事。

    他跟刘铁元请示,讲了经过。刘铁元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不乐意,想,这毛事那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毛事,还怎么干正事?

    宁夏匆匆赶至家中,看见母亲正立在门外,一手拄棍子,一手拿了把青菜,正对邻居诉苦。

    宁老太一个人在家闲闷,常取了靠墙的盲棍,敲敲打打去到宿舍大门处。那里每天必有一堆人开自由会议。无非家长里短,流短蜚长。有人倒还跟宁老太搭讪。宁老太虽不像从前那样擅谈,也乐意在那儿坐一坐。

    宁夏曾听到传出的流言,说夏宁不是宁老太亲生,是抱养的云云。真是无中生有,恨不得给那无聊的人一个大嘴巴子。只宁老太没有听到。宁夏不喜欢母亲呆在那里,却拿母亲无法。

    宁老太把儿子儿媳放到不亲的位置,自然就把问她话的人个个当好的。别人一问,她好强的心性就激发了,说自己如何这难那难,不知说了多少。听的人就想,她如今还在自理生活,儿子儿媳是干什么的?

    这天宁老太在外坐着,听到楼上杨大婶说要去菜市场,就喊杨大婶帮她带把青菜。待杨大婶替她买来青菜,她回家死活开不了门。气就不打一处来,觉得钥匙被人掉包,存心要害她。

    宁夏用母亲的钥匙开了门。她心里燥,几把钥匙乱戳一气,自然开不了。进屋看煤气灶关着,悬的心就放了。锅里面是热过的剩饭剩菜,母亲还能自理,又把心放了些。然后看见冰箱内还塞着事先预备的许多荤素菜,他就惊愕这许多菜都不动,偏托外人去买。

    宁夏到楼上还钱给杨大婶。杨大婶叫住宁夏,宁夏,别走,你等一下。你怎么回事嘛,你妈你要对她好一点!

    回屋后,张罗做饭,跟母亲一起吃。却没有和母亲多少话说,闷闷地想些心事。他知道母亲衰老了,他也在生活细节中处处提醒、关照她,她嘴上要强地挂着“我晓得”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

    电话铃响。宁老太热衷地摘起床边的话简。

    是何锦秋打来的,宁夏回来了么?回来了?那好,那好!

    宁老太一递一声的答,不忘问舅母好、舅侄好云云。宁夏一旁站着说不上什么滋味。

    母亲并没有提他,何锦秋也没有提他,什么事都像不曾发生过,愈发显出他的不堪。在他看来,兄弟姐妹最能念着旧谊,而长辈对晚辈,却是隔代的关系,是可以忽略关心,漠视无视的。

    八

    这地方有十栋宿舍楼,都不高,两层。从中间的楼道上去是条横向的走廊,往左往右两个方向可转。楼梯和楼上的地面是木头的,走上去噔噔地响。走廊两侧就是房间,每扇门里面是总共才十多平米的套房,一大一小两间。

    这种房子大概是苏联人设计的,要考虑保暖和经济适用,设计得很狭窄,也不怎么通透。在寒冷季节当然是好的,不会感到太冷。照搬到“火炉”城市,则明显不合时宜,每到夏天,就热气蒸腾,汗水岑岑而下。

    我们家就在临街的那栋,在二楼,推窗可以看到粮道街的景象。在这里,除了童年的那些忧伤,也有不少的快乐。

    要说房子真像火柴盒差不多,外间是我祖母的木板床还有饭桌,里间是我和父母共同的一张床。

    我那时喜欢躺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一种分外强烈的温暖气息,一股幸福的滋味,在心头流转回环。父亲愉快地用手敲击里侧的板壁,咚咚地响。父亲逗我说,咚咚来啦。我也跟着疯,咚咚来啦。开心大笑。

    那房子也不是全无好处。因为空间高,可以在头顶搭个“案楼”父亲在“案楼”上放着铺盖卷,预备家里来客人应急。还有父亲的木箱在上面,放着父亲的书和笔记本之类。我时常从梯子爬上去,翻看父亲的书籍和笔记。书是“毛选”、“语录”占了大半,笔记本是有红岩小说的插图,还有父亲的记事,记着早年工作、生活事情种种,勾起我的兴趣。那“案楼”曾像个“儿童乐园”

    粮道街的名字,因清朝设粮道署而得名。事实上这条街的确充满柴米油盐的气息,从这条街由东向西,粮油店、煤店、菜场、布匹店、杂货店依次排开,走几百步就是一座,相替出现。我们的一应日常吃用,都在这条街上。

    我父亲上街购买这些必需品时,常喜欢带我同往。

    买米需自带布袋子,装四、五十斤。来到米店,递上米票、钱,布袋子在机器下面出口接着,售货员先从头上的米仓里泄米到机器里,称好重,然后用手压下出米的机关,米顷泄而出。我和父亲一起接住,米沙沙地响,米香扑鼻而来,我和父亲相视而笑。

    买菜油或豆油,也在这店里,也需油票、钱,也是一个出油的机器,用自带的油瓶接着。父亲在家里的柜子里攒着许多油瓶,有的有油,有的空着,瓶子上有父亲贴的标签,记着打油时间,便于掌握存放和食用。每次倒出油,父亲用嘴在瓶口上舔舔。

    我最喜欢同父亲买煤,可以向煤店借到手推车。我帮着父亲将一车蜂窝煤推回家,一路上推推爬爬,觉得好玩。在厨房的角落将煤码好,再将手推车及煤筐还去。

    各种物质都匮乏,一应生活品每月都有定量。买什么,都是先票后钱,各种票券少不得。在父母的打理下,用法得度,我不曾冻着饿着。

    到后来,物质渐渐的多了些,街上也有水果卖了,父亲就买些水果回家。好的贵的买得少,倒是专买那“削价”的回来,也耐得烦,用小刀剔除烂眼,削了皮吃,倒觉得跟好的是一样的。

    母亲上班后,父亲要有空闲,也常去那厂里走走。而我直到念书上学,每天放学,也必去母亲厂里,在那厂里玩耍一阵,等待母亲一同回家。有时一家人便在那里会合。

    五金厂斜对着有个“红旗餐馆”父亲偶尔会带我和母亲去“上馆子”也就是打打鸭祭的意思。那餐馆没什么特别的,最常见的荤腥是“烧元子”和“爆京片”四毛钱一份,我们觉得那就是“美味佳肴”工资都很低,也不作兴积攒,勉强够用就是了。

    那天父亲去看母亲,诧异五金厂不闻机器之声。原来都歇了活儿,在搞文艺排练。老冯听见是我父亲,说,老宁,来给老婆加油来啦?

    我父亲说,我来给你加油,你是名角,又是设计师。

    老冯笑道,你笑我,我这糟老头,丑角还差不多。

    我父亲说,不管你名角丑角,今天我在这里,你要给我来一段大鼓!

    老冯原来就是鼓书艺人,来到小厂后,由于革命宣传及文艺表演的需要,常响应和配合,艺非但没生疏,还愈加纯熟了,很多新段子都是即兴创作,自编自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演,是小厂的“秀才”后来文艺演出都让他当高参、出点子。我父亲说他“设计师”就是这个理。

    这一次,又不知是什么大的革命宣传活动,要排个节目参加街道办的文艺大调演。

    我母亲因参加合唱演出,有人正给她化妆,往脸上扑腮红。我父亲走过去,笑着说,你行不行?

    我母亲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不行你来唱。

    我父亲说,我怕更不行呢,还是你唱好些,你么样唱我都觉得好。

    我母亲才笑了。

    顺楼梯上去,第二层的木楼就是排练房。王厂长、老冯介绍了合唱队的新成员,小徐和翠英,一个是白净的小伙子,一个是腼腆的大姑娘,皆眼盲,新近分派到五金厂的。

    排练的节目是多人联合表演的湖北大鼓。段子是老冯创作的,把近年发生的重大时事都编排了进去,有歌颂有针贬,都是公论过的事情,由老冯敲鼓主唱,众人配唱,正是一人唱众人和,那每句腔调的尾韵拖得极谐趣动人。我父亲想,才能冯若不是眼盲,大约也能有张明智的成就。

    我母亲嗓音并不好,独唱不合适。但因唱得极投入、认真,合在队伍里竟能一致,这是众人想不到的。

    在我们的邻居里,很多家里都有了五斗柜。这种柜子不知是哪个木匠发明的,半人多高的台子,上置一面齐柜宽的镜子,柜子本身是带五只抽屉和一个竖格的结构,因称“五斗柜”因为方便、适用,所以流行。

    母亲虽不能眼见,却常由我父亲说得,也如同亲见一般。母亲于是动心。

    母亲对父亲说,咱们也去做一个。

    那时没有家具店,没有地方出售家具,所以作兴请木匠打造。我母亲让我父亲去请个木匠。

    我父亲将他零零星星拾来的、积攒在“案楼”上的旧木料,拿出来给了木匠。几天后,我们家就有了五斗柜。

    我母亲来回抚摸着新做的柜子,幸福的滋味在心底弥漫。——这是这个家靠勤恳换来的第一件像样的物品,苦尽甘来,也许好日子才刚开始。

    九

    宁夏夫妇俩仍旧回来住。

    宁老太对儿子儿媳回来住,面子上虽然没服软,面色却稍有缓和。内心里毕竟指望着他们回来。

    再后来,宁老太竟放开了。夏啊,东西都拿去吧,我是不大能记了。将一应钱物交给宁夏管了。

    宁夏说,我只不过替您拿着,您要用,就吱一声,我拿给您。

    事情并非就这么简单,过些日子,宁老太又怨愤起来,咕叨说,一个子都没,哪有比我还可怜的?

    是比失落还要失落的样子。

    实则宁夏专为宁老太在床边五斗柜上放了个木碗,盛着大半碗硬币,关照她取用。她只记着自己没钱。宁夏就恼,把存折塞到母亲手里,你就拿去吧。宁老太不接,却也不语,自觉拿了也无用。

    另也有闹心的事情。

    宁夏将一包糕点拿进宁老太房里,对母亲道,妈,这个给您吃。

    宁老太推,给雪儿吃,我一个老人,不吃没啥。

    您吃,别管我们。

    我不打紧,不打紧,莫搞得你们呕气!

    推来推去也算了,只宁老太这一句,把宁夏说得不是滋味起来。

    尽管他们经济不好,不是偶尔尽下孝道,比如煨宁老太素爱的排骨藕汤。宁老太喝时嘴吧嗒吧嗒,很夸张的吃相。

    其实他并不需要背着丁冬,丁冬也支持他尽孝。只母亲心病真重。

    更不是滋味的是,夫妇俩偶尔都外出,回来一看,发现柜子被动过,零食被动过,厨房放着的新鲜萝卜,也有啃过的齿印。见此情景,宁夏想哭,却哭不出。

    人一老成馋嘴鬼喽。母亲甚至絮出这样的话。

    宁夏不是没孝心,不是不尽孝,可是,种种努力却遭遇无形的不可抗力,付之东流。他内心实在倍受煎熬。

    宁夏将母亲的反常事情在电话里说给何锦秋听,何锦秋只是不信,嘿嘿地笑。宁夏听来这就是冷笑。在何锦秋心里,老姐虽然眼盲,但记忆力超强,心思聪敏,不是儿子歪曲,绝不会有这些事。

    宁夏很后悔打这个电话。心里的苦闷,本想找个人来说,何锦秋原是最值得倾吐的人,但事实不是这样。何锦秋不喜欢他,一方面是他言短心闷,一方面是他庸禄无所为。而宁夏便也觉得何锦秋势利,自以为有些小聪明,赚了些臭钱就了不起,其实就是小商贩、小市民的势利。至于几次替宁家办事,那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心里未尝没有牢骚,及至听到宁夏离家,生恐会把负担甩给他。

    在家的诸多烦心事还未了,厂内的烦心事又来。

    刘铁元对宁夏大发脾气。刘铁元大发脾气是因为厂长对他大发脾气。经济指标没有完成,流动红旗落选,刘铁元的脸上颇不光彩。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下属的不努力,炮头自然而然又对准宁夏:我瞅你整天焉不拉瘩,心里想啥哩?就不能想想工作?干不好工作自己吃啥,家里吃啥?

    刘铁元火起来像要吃人。刘铁元说再不好好表现,他就要裁换人,虽说这个车间不是什么金窝银窝,你不干还是有人来干。

    再过数天,是宁夏外公的百岁寿辰,也是一桩大事情。

    几个儿女都很重视。老二何锦霞、老三何锦春都从外地匆匆赶来。何锦秋排行最小,他和老人一起住,这件事顺理成章该他牵头并组织。至于宁夏的母亲何锦云,是老大。可是她的情况这样,这些老弟老妹也很挂心,希望在庆寿会上看到她的样子。

    十

    我年少之时同父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总是难忘。那些日子在平淡和不经意里悄悄流逝,如今想起,竟然品味出淡淡的幸福的感觉,然后愈来愈觉得强烈,像有什么东西袭来,整个心便不由得痛彻起来

    父亲单位调济住房后,一家人搬到了民主路东段。仍是住着二楼,仍是套房两间。面积略微的大了点,又有间小小的独用厨房。最高兴的,是有个两、三平米的水泥围栏阳台,阳台外面,就是民主路。那红砖楼房因门窗架构都是铁做的,雅号叫“钢门钢窗”

    这时市面的商品已渐丰富,有了家具店。我母亲在家里拿主意,家里陆续添置了大衣柜、折叠饭桌。一家子高高兴兴去逛司门口,逛“有货商店”、“红旗绸布店”在“同兴楼”吃饭,完了就去家具店选家具。后来,家里还添了大桥牌缝纫机、长江牌收音机和五羊牌自行车。

    编者按 小说具有较大的信息量,叙述朴实,感情真挚。同时作者对生活感悟很深,感觉到别人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别人感觉到却不能表达出来的内容缝纫机因为紧俏,是托何锦秋设法买的。虽用得少,但外公会做缝纫,过来后,会帮我们做做衣服。自行车是父亲跟我到司门口买的。为了学会骑车,父亲还费了很大的劲。自行车是父亲的最爱,以后不仅能驮人,还能驮米、驮菜。收音机是母亲的最爱了,那以后,除了父亲给她讲些外面的事情,也能通过收音机知道很多事情。收音机里常有歌曲和戏剧,带来很大的乐趣。

    家里也养些花草。我在外面园圃里看到太阳菊,很喜欢,央母亲买回家。浇水施肥成了母亲的事情。母亲养花没经验,听说洗鱼的腥水可作肥,很高兴。母亲对我说,太阳菊,那一定是金黄色的了。我真疑惑她能够看见。

    不大的阳台也派了大用场。父亲从外买回七、八只雏鸡,一家人好不喜欢,放在阳台上喂养。先是撒些碾碎的米,后是剩的米饭。小鸡一只只都养得大了。再后来居然可生蛋,隔天可拣到鸡蛋。更欢喜的是,有只母鸡居然孵了一窝小鸡。它们带给这个家许多的快乐。

    母亲居乡下时,也喂过鸡,因此倒有些经验。那鸡是否吃饱,是否有蛋,捉来一摸就知。我那时上到中学,在家也做些事情,找出家里废的木料,将阳台围栏的空隙封闭住。这些家禽在狭窄的空间里长大,成为习惯,只在阳台上来去,并不往高处乱飞。可恼一次楼上飞上来一只皮球,惊飞了一只鸡,我急忙往阳台下去找,哪里找得到。为此懊恼了一阵。

    我父亲没文化,却对文艺的东西有兴趣,喜欢戏,喜欢电影。父亲当然更爱着这个家,看戏看电影时常带上母亲和我。

    初时,我母亲说,我也看不见,我去白浪费钱。

    我父亲答,你这说的。你看不见,不能耳朵去听么?

    父亲不觉得母亲眼盲有何遗憾,对生活抱着乐观的态度。汉口的民众乐园、武昌的湖北剧场、江汉剧场等处,留下一家子的身影。生活的幸福其实很简单,一些感官上的愉悦,一家人的天伦之乐,也就够了。那样的一段日子,在记忆中最熠熠闪光,也因流逝而去而最感心痛。

    我母亲在工厂里,逢闲时将听来的戏谈给老冯听。我母亲印象深者有楚剧打金枝、葛麻、站花墙。老冯说,也算有耳福了,那李雅樵是唱老生的名角,打金枝中那段“孤王上前轻松绑”是极有气魄的,那演葛麻的是雄剑啸,葛麻一角非他莫属的。原来老冯也懂戏的,且有见识。

    老冯说站花墙也妙,不输红娘的,原是曲小戏,不想大受欢迎,久演不衰。老冯学那戏中王美蓉小姐的唱词:“风吹杨柳条条线,雨洒桃花朵朵鲜,春风不入珠帘里,美蓉何日转笑颜”

    老冯唱得声情并茂,极是投入。我母亲便觉得老冯原是有段铭心回忆的,唱着,便勾了起来。

    老冯新编了鼓书失魂记,讲一个老人患了不治症,被新社会关爱的故事。情节十分的感人。老冯拿出鼓,说唱了一段。也不知老冯何以编出这样的东西,我母亲认为情节不好,还是喜剧些的好,毕竟世人都是喜欢热闹好笑的,再怎么总要有个好的愿望在那里。老冯说,也是,怕是没人去听,我改改看。可惜他说要改的,我们终未有机会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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