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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他们摇摇的,但不记得手到底有没有抬起来。

    途中魏大新觉得心里难受,接着翻江倒海地呕吐了。好在游春竹早有准备,而且眼明手快,用塑料袋子接了呕吐物,才不至于弄脏了车子。司机回头来看的时候,表情很轻蔑,冷漠地说,把窗户放下吧。

    好在魏大新开始几杯根本没喝什么,下车的时候虽然跌跌撞撞,但到底不用游春竹搀扶,走着回到了自己房门前。看着魏大新开了门,游春竹说,魏厂长你休息。我回了。魏大新心里恨上了游春竹,但口头上不能够失了礼节,说,你好走。我醉厉害了。不送了。

    魏大新努力地平稳着自己,泡了杯酽茶,把窗户打开,就躺倒在床上,几乎是痛苦地想:这就是厂长的礼遇呀!以后这些无聊的应酬就是我工作必不可少的部分了吧?想着无来由就狞笑起来,心说,你游春竹弄几个欧镇长就能够收服我了?做梦吧你!我魏大新弄不你下台,就让你在台上,我就把你架得高高的,直到架空为止!躺一会,不痛苦也不狞笑了。觉得到底呕了,醉况不再加重。起身在窗前椅子里喝那已经凉了的酽茶。夜风当面一吹,酒又醒了好多。

    这时候听得外面有人说,住哪里呀?黑灯瞎火的。魏大新就记起楼道里路灯昨夜就黑了,今天忘记让电工来换灯泡。觉得外边说话的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又有游春竹的声音。魏大新就满腹疑问,侧耳朵听。接着有人敲门了。开看,竟是欧镇长同游春竹。魏大新赶紧请他们进来坐。欧镇长说,担心你醉了,所以过来看看你。没有一点醉的意思嘛!那么,跟我们跳舞去!魏大新觉得匪夷所思,说,醉了醉了,去不成了。欧镇长说,车子在外面等着,别磨蹭了。拉起魏大新胳膊就走。魏大新说,慢点!我得拿上房门钥匙呀。

    怕魏大新醉意未消走路摔倒,下楼梯的时候,游春竹让魏大新走前面,魏大新礼让了一下,游春竹不依。借着外边的路灯,游春竹望着魏大新的背影,心里情感莫名。平心而论,魏大新没有让她瞧不起的地方,她也没有必要与他为敌。但是都让她代理厂长了,还弄个新厂长来,游春竹就不能够不痛恨钱副县长,不能够不嫉恨新厂长。不说别的,几乎铁定的事情,最后泡汤,我游春竹面子上就过不去,显见得是我能力不行,不够做厂长。那些想看我好戏的人,不知道会如何高兴如何幸灾乐祸。魏大新明摆是钱副县长的人,所以说到底游春竹还是觉得魏大新是自己的对立面。欧镇长倒讲义气,今晚席间处处让魏大新难堪,一有机会就向魏大新暗示镇领导们向着游春竹。但是这些都是出出气的小动作,改变不了实际局面。现在的局面是,我游春竹赶不走他魏大新,他也搬不走我游春竹。游春竹并不害怕魏大新与她斗。但是游春竹觉得两虎相斗两败俱伤对各自利益损失不说,这种失去理智的斗争也让人觉得无聊乏味和身心疲累。那么,魏大新可能与我相安无事吗?争取与魏大新相安无事是欧镇长对游春竹的劝告。欧镇长说:与天斗与地斗的思想过时了,现在聪明的做法不是徒劳地试图改变环境,而应该巧妙地顺应环境。

    欧镇长包的台子在舞池左侧的中间。魏大新游春竹走近台子的时候,沙发上放了几样坤包和外衣之类的东西。可见欧镇长请的许多人已经先到了。魏大新择个正面看得见舞池的座位坐下。见欧镇长正站台边望自己,魏大新说:“你们跳吧,我喝醉了,听听音乐。”欧镇长似乎还想理论,一个上衣很紧身的美女突然跑过来,请欧镇长跳舞。曲子未换美女突然中途邀舞,让欧镇长怔了半秒,随后笑了,揽着美女进了舞池。欧镇长喜欢这种随意活泼的气氛。

    台边只有魏大新和游春竹了。游春竹让人猜测不透地微笑着。看得出她此刻心情很好,很有主见自信地想着什么心思。游春竹紧邻着魏大新坐着,给魏大新倒一杯茶,还把果点小碟子往魏大新面前移了移。魏大新点头示谢。一会服务员过来在茶几上点上一截粗短的红蜡烛。然后去了邻台。魏大新知道情人舞时段马上到了。果然演奏着的快三曲子一终了,照明灯舞池射灯就都关了。整个舞厅只有两边台子上的蜡烛发着幽暗暧昧的光。四对兴奋的俊男美女回到台边来,吃喝一气,听到舞曲又响起来,就有三对又回到舞池去了。欧镇长还坐着,一位美女也跟着他坐着,拿一双眼睛不停往魏大新和游春竹看。欧镇长认真地对付了一片生姜后,转头瞅定魏大新,说:“我听人说魏厂长舞跳得极妙。但你总不能说这一舞厅的人,没一个配做你舞伴吧?你怎么老坐着?”又转过脸对游春竹说:“魏厂长第一次来这个舞厅,看来游副厂长得主动邀请一下魏厂长。”游春竹莞尔一笑,站起来,对魏大新做了个请的姿势。魏大新也笑笑,同游春竹进了舞池。魏大新看出欧镇长成心要赶他下舞池,觉得不必言语,与一贯与人磨嘴皮子的乡镇干部斗嘴,那就是与自己过不去。

    是一曲舒缓的慢四。舞池里果然很黑,看不清身边舞着的人们的模样。但是感觉他们基本都靠在一起,贴着面。游春竹把两人距离控制得比一般交谊舞近,却也不至于身体互相碰触。魏大新心说游春竹是个很知道控制局面的人。如果游春竹贴得太近,一定让魏大新反感;如果离得太开,魏大新一定又会觉得游出于勉强而生尴尬。转到边上的时候,就着旁边台子上的烛光,魏大新发现游春竹一直迷人地微笑着。两人的舞步配合得让人愉悦。“魏厂长心里对我有看法吧?”游春竹突然说。语气却很轻松。魏大新料不到游春竹此时谈论这个话题,就用一声“嗯?”掩饰过去。游春竹轻笑一声,说:“魏厂长不必掩饰了。我那样背地里与你对着干,你没有看法才怪。不过现在对魏厂长说声对不起,我以前也是本能地排外,觉得我为什么要听命于一个外来的厂长?后来发现你确实一心想把厂子搞好,而且你才干超人,我才发现自己是自私和狭隘了。”魏大新忽然觉得头晕,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游春竹这段话匪夷所思,让他费猜了。魏大新也轻笑一声,说:“啊?是吗?”游春竹就又笑了,说:“魏厂长还这样虚伪地掩饰?如此说来,就是不肯原谅我了?”魏大新也笑,可是不小心踩了游春竹的脚。用好几秒时间,魏大新终于把舞步和思绪镇定下来,说:“游厂长别这样说。你把事情说严重了。作为一个元老职工和资深副厂长,你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老实说,换了我,也会像你这样啊。”发现完全可以把游春竹的话挡回去了,魏大新心情一轻松,就自然地又笑起来。游春竹也扑哧一笑,说:“如果你不是这样大气,我一定同你对抗到底。”

    第二天,魏大新差不多轻松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沉重。原销售科长汪金贵挟带18万货款离厂出走了。如果不是他打电话同游春竹明说,人们还只以为他在跑销售呢。实际他已经走了十几天了。魏大新才醒悟自己人事安排有失当的地方。应该提防汪金贵这招啊!明知道他对人事安排有着那样大的仇恨,怎么还让他继续干销售,同金钱打交道呢?应该让他去搞生产或者后勤的啊。魏大新召开厂周会讨论对策。自己先做了检讨,表示对这个事件承担领导责任。让大家讨论对策。生产科长杨东军提问有没有报案?游春竹说:“接到他的电话,我奉劝他悬崖勒马,回厂里来,缴上货款,一切好谈。可他是死心对着干了,在电话里同我吵起来,说我同新来的厂长欺负老职工,他对单位彻底失望了,他成心要让厂领导难看。见劝不了他,我当即就报了案。”

    集思并没有能够广益,大家提供不了有用对策。有些人还说泄气话:既然他挟款逃跑,就别指望追缴这18万回来了。我们又不能够派人找到他抢回来。报了案公安不可能积极去抓他,到底只有十多万。公安弄回来吧,也不知道能够有多少还能够属于我们。这时候有人说风凉话,魏大新有些不快,但不好发作,青着脸打断,说:“以后财会一定要形成制度,货款一定只能够用支票结算。”财会科长贾心怡说:“早有规定的。但是这次别人只当他还是销售科长,按他要求给了汇票,让他钻了空子。”游春竹说:“这个事情肯定要处理。但是也不是我们讨论就能够做结论的。今后我们工作重点应该放在生产上。”杨东军说:“现在把严了原料质量和价格关,车间的生产制度得到了重申和完善,生产秩序还比较好,产品质量很满意。”质检科长黄伟虎说:“产品质量比以前好很多了。”

    大妹进来的时候,采购员封采臣同销售科长王秋旺刚好从门口出去。大妹进门就对游春竹说:“你们厂子有味呐,夜里还来汇报工作。”游春竹就笑一下,说:“我叫他们来的。”也许看出游春竹心里有事情,大妹就一副要陪阿姐说话解闷的神情,同游春竹面对面坐下来,说:“那个洋不洋土不土的新厂长不好打交道吧?你少放些心思在厂里,不就没事了?”游春竹恨道:“厂长倒是个聪明人。见我赶不走他,他也搬不走我,就同我相安无事,不找麻烦了。让我气恼的是,他把书呆子杨东军提起来做生产科长,那呆子蛮当一回事情,把我和王秋旺防贼一样盯着。他在厂里待得久,确实什么也别想瞒他。我就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轻狂样子,好像他个生产科长能够管了我副厂长去。”大妹知道阿姐是同杨东军生气,晓得这气不需要宽解,便笑说:“你同个小科长生气,也不知羞。——蕾蕾考一中差几十分,他帮忙弄进了一中。这孩子成绩不好,眼睛倒读个小学出来就坏了。我昨天带她去市一人民医院看眼睛,却不光是近视,还散光。你几时去长沙出差?把她带湘雅看看。”蕾蕾是大妹的女儿。大妹离婚后带在身边。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犟,脑子也不大灵活。游春竹好像不生气了,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去之前电话告诉你。你把她带过这里来。”

    过两天魏大新来游春竹办公室,叫游春竹一起去库房一下。采购员封采臣在库房同杨东军吵起来,好像吵得厉害,库房管理员周云海就电话报告了魏大新。游春竹同魏大新来到库房,封采臣还在发脾气:“要不去厂长那里评评理去!我不相信当了生产科长就可以不让人活了?当几天科长嘛!”杨东军同质检员在看一堆原材料,也很激动的样子,说:“你少同我罗嗦!你原料质量不好,还说不得你了!你说哪里去我也没有讲错你!”俩人见正副厂长都来了,便都不开口了,但是都气呼呼的样子。原来封采臣昨天从河南郑州采购回来的一批原料质量不好,杨东军批评他验货不认真。封采臣就有气,说,现在采购员在外面给人当儿子,回来更变孙子了。封采臣说在外面给人当儿子是指现在不给支票或现金,采购时老挨别人白眼。现在供应商也难了。企业都陷在三角债里,产品卖出去,收不到货款,就把原料款老欠着。虽然东方日化是家比较大的客户,但是付款老不及时,进货多就意味着拖欠多,原料供应商不大看大客户老客户的面子了,对东方日化采购员不大理睬,他们宁可同小厂做小笔交易。东方日化采购员说许多好话,许下许多愿,原料供应商们才老大不情愿发货给东方日化。他们已经不大在乎得罪不得罪东方日化,他们就有意无意地不保证货物质量了。了解清楚情况,游春竹首先批评了封采臣不应该同领导吵,然后转头对魏大新说:“现在采购员是难做了。原料质量,他们真有可能保证不了。”封采臣冷冷地说:“如果领导都像厂长这样有水平,不乱骂人,我们采购员自然会努力把工作搞好。这次这些原料质量确实不好,他们给我看的样货好像不是这样子的。货款还没有给,可以扣他们一部分钱。以后我提防他们一些就是。”

    魏大新见封采臣其实很好说话,就知道杨东军可能说话不大知道转圜,太直,让人不好接受。俩人吵架也没有造成什么大影响,就说:“你们吵架肯定不对的啊!有事情大家可以好说。尤其一些带情绪伤害人的话,不能够随口就说。现在没事情了,封采臣你回家去。”封采臣就哼一声离开了。魏大新同游春竹也回办公楼去。到外边又记起销售科长王秋旺反映客户普遍对产品质量并不满意,想问问杨东军是怎么回事情?便对游春竹说:“游厂长你先回,我找杨东军说个事情。”正说着听到杨东军在库房门口大声说:“你们做好入库。我找魏厂长说个事情去。”杨东军急急地赶出来,见魏大新和游春竹在说话,就放慢了脚步,脸上一脸的严肃。魏大新说:“杨科长去我办公室一下。有个事情问你。”

    魏大新给杨东军倒了杯茶,说:“刚才你想找我说什么事情?”杨东军说:“现在原材料采购不及时不说,还质量不好,我还说不得,我觉得要采取对策了。”魏大新见杨东军还有气,就笑着说:“现在采购员可能确实难当了。你有什么好对策吗?”杨东军说:“采购员不好做了,肯定是事实。但是封采臣等个别人确实也马虎了事,故意顶牛。刚才你都看到他有多嚣张。他口口声声说要找游副厂长去评理。不就是知道游副厂长不满意我吗!我觉得不把封采臣换去车间,原材料的及时供给和质量保证,都是空话。”魏大新觉得杨东军气头上,心胸狭隘了一点,笑着说:“王秋旺说最近我们的产品质量不好,是怎么回事情?”杨东军说:“王秋旺四处说呢。确实有批产品质量有问题。因为产品质量一直稳定,我考虑就松懈了,我把精力主要放新产品研究开发上去了。后来追查,发现那批产品质量不好,是因为原料不好。所以我就重新把关原料质量。”魏大新心说,再如何,也不能够在产品质量上松懈呀,看来杨东军管理缺乏经验。问:“新产品研究开发有成果吗?”杨东军说:“没有。”喝了口茶,又沉默许久,才接着说:“我都有些气馁了。我们对大形势缺乏正确了解,研究人员又不如何专业,让大家都很兴奋的一个研究结果,拿去一论证,就都不行了。”魏大新说:“别气馁。要有屡败屡战的精神。采购员就暂时别动。让封采臣去车间,他不知道会如何闹。我们需要稳定人心。”杨东军就有些着急,说:“魏厂长,我就同你直接点说吧。封采臣同游春竹关系比较好,真的是故意顶牛,他继续搞采购员,我的工作实在不好开展。”魏大新就皱一下眉头,说:“杨科长,你一直抓车间生产,走到行政管理来还没多久。要慢慢学会适应复杂的人际关系。你别老以为游春竹不支持你工作。她是副厂长呢,厂子搞不好,她能够没有责任?能够不急?这样吧,我给你增派一个采购员。封采臣不听打招呼,就让他闲着,你别指靠他就是。”杨东军沉默一会,说:“好吧。那我回去了。”

    王秋旺不断向魏大新反映,东方日化的推销人员同销售商打交道日渐为难了。因为销售商们可以从各地小厂进到同类商品。虽然质量没有保证,但是价格比东方日化的便宜,在小城镇和农村的销路更好。好不容易说服人家进购产品,人家却觉得东方日化厂大业大,要求拖欠货款。现在货款基本都被拖欠着。

    魏大新开始忧心如焚。会计告诉他,账面上的现金越来越少,马上周转不灵了,过些日子,工资发放可能要成问题。

    来东方日化不到半年啊,工厂居然变得这样举步惟艰,魏大新深感意外。看来,当初自己争取来做厂长,想得实在有些过于简单。以为东方日化效益欠佳,是内部管理混乱,只要固本清源,理顺关系,把生产抓好,一切都会一顺百顺。现在,经过人事调整,生产确实抓起来了,工厂却江河日下。横向比照其他国营企业,也大都不但被三角债缠的呼吸困难,而且被那些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的私营企业,挤兑得无法在市场立足。

    记得钱副县长也语重心长指示过要把工作重点放在抓好生产。魏大新在办公室捧着茶杯不禁苦笑起来。看来钱副县长也没有预见到国营企业会面临今天这样的困境。人生实在有太多意想不到啊。

    倒是游春竹忽然冰释前嫌,让魏大新感到些许慰藉。自己当初可是把她当成搞好单位的最大绊脚石、权力斗争的假想敌啊!想起游春竹那晚舞厅里的那番话,魏大新有些为自己的胸襟感到羞愧。回想起来,人家游春竹除了试图让初来乍到的我立足不稳之外,没怎么为过我魏大新的难呢!而我魏大新几乎是铆足了劲要对付游春竹。魏大新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对世事经见不足、理解不足、判断抉择能力也不足。

    坐以待毙不是魏大新的性格。他思谋后得出一个思路:产品转型。唯有让经营轻灵起来,转型产品,在市场竞争中做到人无我有,才能够生存发展。所以魏大新想到邀请省城的工业大学和商业学院教授们来厂做考察论证,然后作出点拨和发展规划。这无疑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举措。为了能够成功战胜可能招致的非议反对,厂周会前魏大新叫游春竹来办公室商谈,希望取得她支持。游春竹极力配合,还于会前做了许多人工作,让魏大新这个设想在周会上决定下来。

    魏大新雷厉风行,很快联系到教授们,并派专人去把他们接了过来。一周后,教授们经过考察论证,留下几个“金点子”才告辞回省城去。魏大新给教授们举办了饯行宴会。

    宴会结束的时候,天色尚早。教授们要去地区行署所在地鹭城赶乘傍晚的归程火车。把教授们送进小车,站马路边上一再挥手告别之际,游春竹低声说:“魏厂长,我们去走一下,有个事情想同你商量。”魏大新有些诧异地望着游春竹,他想像不出游春竹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两人去散步才说。

    沿马路走一段,游春竹带着魏大新从汽车站旁边的一条窄巷穿过,一下子就有一片田野意外地出现在魏大新面前。前面虽然是泥土道路,却宽阔。前行不远,路边有眼很大的池塘。路这边是一棵高大的椿树,树下低矮却简洁雅致的木屋正飘着淡蓝炊烟。魏大新心情忽地轻松起来,凉风一吹,酒意也醒了好些,甚至暂时忘却了教授们留下的金点子带给他的兴奋。游春竹却什么也不说,并排同魏大新走在土路上。一头肥壮的水牛相向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牧童心不在焉地用一根长树条,轻轻地有下没下抽打水牛,眼睛却不断往魏大新游春竹看。

    最终,游春竹带魏大新走过一条林间羊肠小道,来到河边。河流很宽。面前的河滩也宽阔平整。他们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太阳其时已经落山,却把对岸远处山头的云彩烧得一片火红。对岸是一片古树掩映的屋舍。望着湛蓝的碧水江静静地在村落前淌过,魏大新觉得眼前的景致好宁静恬美。对岸屋舍里正演绎着许多温馨或愁苦的故事吧?魏大新有些痴醉了。

    游春竹终于开口说话。原来她只是想请魏大新帮忙论证在山阳镇开家星级宾馆的可行性。山阳镇目前还没有星级宾馆。现在城镇人口有那么多,而且流动人口多起来,魏大新觉得开宾馆可行。游春竹告诉魏大新,电力公司新修了一座大楼,可以商业租赁,地段和房屋结构都适合开宾馆。魏大新问谁来投资?游春竹说准备动用所有储蓄,并向亲戚和银行借贷,目前离预算费用差50万。问魏大新愿意入伙不?魏大新想了好一会,说,如果要我认下50万,我也要向亲戚和银行借贷呢!游春竹说,借贷不是坏事,只要项目可行。魏大新又思考好一会,最后说,好吧!游春竹笑了,说,有你加盟,今后宾馆的管理就不会有问题了。说着,伸出手来握,为未来的合作握手。两手握上,两人就都觉得刚才太冲动。男女两人单独坐在无人的河滩,是不宜有身体接触的。游春竹首先不好意思起来,默了声,扭头把眼光投向河流下游。天基本黑下来了。魏大新就着对岸遥远的灯光,看到的只是游春竹一个剪纸似的侧影。不过魏大新分明能够看出她的娇羞,魏大新觉得游春竹其实很娇俏好看。心里竟有些动情。

    过了好一会,游春竹说:魏厂长,以你的才干和能力,完全可以搞好一个工厂。但是现在国营企业大环境不好,你可能也难以力挽狂澜了。魏大新说,前途未卜,但是身在其位,总该尽到人事啊。游春竹回头望一眼黑暗中的魏大新,旋即回过头去,眼望对岸村落里稀散的灯光,说,非常佩服你的眼光胆识。当初听说你来担任厂长,我曾经铁下心肠要同你对抗。我不满经委的人事安排。后来,很快就被你的才干和胆识折服。开会时,望着你坚毅的表情和果断的目光,我就不想同你对抗了。知道吗?女同事们背后都议论你好英俊。

    游春竹不应该说这些让人动情的话题。说到最后,游春竹不知不觉地用后背靠在魏大新一只胳膊上。本来听得心里暖意融融的魏大新,鼻子里蓦地问到一股奇妙的香味。也许是香水味道吧?魏大新觉得那个地方有了异样的反应。这反应让魏大新吓了一跳。也许因为事业上竞争压力大,与妻子关系不好,魏大新40岁以来,面对妻子的时候,几乎丧失了反应的能力。魏大新有时候不能够肯定,自己来山阳,是不是想躲避与妻子在一起,以便躲避丧失反应能力的尴尬和痛苦。现在怎么突然就这样强烈地有了反应呢?兴奋之余,魏大新想证实,猛地抱过游春竹,在游春竹的唇上热吻起来。不吻犹可,一吻两人都无法停止。魏大新觉得自己发动起来了的反应,在黑暗和静谧里失去了害怕和克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游春竹发现了魏大新的真实意图后,惊慌地想反抗和阻止,但是魏大新发了狂,不管不顾,信马由缰地驰骋起来。

    回家面对丈夫周云海的时候,游春竹脑子很乱。把魏大新带到河边,是她在教授们的欢送宴会上就想好了的。她想营造一种气氛,吸纳魏大新的资金进宾馆来。魏大新资金进了宾馆,他们就真正结盟了。游春竹因此在厂里可以得心应手只是一方面。身为副厂长,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宾馆,别人会有说法的。假如魏大新在这方面做起文章来,游春竹将不得不有所顾忌。但是工厂明摆靠不住,开宾馆势在必行。所以游春竹觉得拉魏大新入伙也志在必得。去什么地方,都没有来河边散步气氛好。游春竹当时自信能够把捏好分寸。更主要魏大新对我抱有成见呢,他不可能对我动什么不良心思。这是游春竹当时的想法。至于后来魏大新如何就失了把持,游春竹有些闹不清楚。她奇怪的是当时自己似乎也很动情。

    那么,我是爱上魏大新了?游春竹问自己。不!游春竹立即回答自己说。游春竹觉得自己首先不喜欢魏大新的外貌,虽然硬朗俊美,但是有些僵硬,给人虚假的感觉,其次她也不喜欢魏大新的行事作风,冲劲有余沉稳不足,这些都是不够成熟的表现。男人,需要成熟,才具有魅力。比如经委李主任。貌不惊人,但是一切圆熟,转圜极具分寸和魅力,看这样的男人谈吐行事,便是一种享受。完全不爱魏大新,为什么当时会那样动情呢?游春竹回答不了自己,倒是红了脸。游春竹也在心里想好今后如何同魏大新相处,但是她弄不清如何面对周云海,她不敢与周云海的目光对视。

    仅两个月,宾馆就开张了。开张那天张灯结彩,大白天也在门口街边燃放烟花。嘭嘭的烟花炸开声音在几百米的高空爆响,几乎整个山阳都听得见。魏大新以宾客身份前去道贺。发现欧镇长同人站在街边,一边说话,一边张望宾馆外墙上的几个镏金大字。宾馆就叫“山阳宾馆”字是欧镇长的手笔。欧镇长习王羲之的字,颇得神韵。王羲之体有道家的清峻洒脱。后人有评曰:“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堪称言中肯綮。欧镇长同人看字,不是自矜炫耀书法,是同那人解释宾馆为什么就叫了山阳宾馆,为什么亲自题写。欧镇长题字,是代表镇政府,向一切能够给山阳带来发展、能够提升山阳城镇品位的个人或者单位,表示大力支持。

    魏大新见了欧镇长,把手包夹腋下去,向欧镇长伸出手去,欧镇长见了,赶紧走近几步,热烈地双手握上。魏大新邀欧镇长进宾馆去坐。欧镇长做个请进的手势,说:“我先报了到呢,你请吧!”魏大新就独自进到宾馆大堂去。以总经理身份接待来宾的,是游春竹大弟游红卫。游春竹也不直接出面经营宾馆。

    宾馆的生意似乎还不错。以后每月月底,游春竹都按时交给魏大新一个鼓鼓攘攘的大信封,算作他50万股金的红利。

    可是,工厂几乎让魏大新身心交瘁。省城大学教授们的金点子,并没有能够让东方日化起死回生。企业陷在三角债的泥沼里,资金回笼不了,无力购建新产品生产线,产品转型计划只能落空。

    忧心忡忡的魏大新最后想到职工集资购买生产线。打电话咨询钱副县长和经委李主任。两位领导都回答说支持,并允许向集资者支付高于银行存款比率的利息。魏大新有了上头的话,心里有了底,便在厂周会上吹风,讲了在职工中集资购买新的生产线的想法。游春竹发言说:“我们不能够眼看着厂子山穷水尽,我们要敢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家沉默着。没一个人表态。

    魏大新有些奇怪,一贯热心参与厂务的中层干部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了?而且好像串通了似的。要他们为厂子掏钱就这样难了?向他们说明了退本付息的啊!魏大新觉得中层们都缺乏一种大气。连书生气十足有血性的杨东军,也总胆小怕事,有时候简直目光如豆。魏大新就点名让杨东军发言。杨东军不住喝茶,不说话。魏大新心中就有些焦躁,但知道不能够蛮来,就决定把集资的议题放下,谈其他的去。

    夜间天空瓦蓝,无云,一轮圆月大而明亮。因为新分来的大学生有几个没有住房,魏大新就让出自己住的那个小套间,自己去围墙外边铁路边上租住民房。来厂里须绕过小半圈围墙,得走十来分钟。魏大新穿过厂区长长的林荫道,转过院中那棵大桂树,径直敲开杨东军的门。杨东军脸色忧悒,见了魏大新,就努力做出笑容,殷勤请坐上茶。魏大新坐沙发上,不说话,环顾客厅一周,然后把目光盯住在那边沙发落座的杨东军,仍然不说话。杨东军就又做出笑容,说:“今天同魏厂长讨教几局吧。”起身要去拿围棋。魏大新止住他,说:“少给我来虚的。先问你,我魏大新待你如何?”杨东军说:“知遇之恩,感激涕零。”魏大新说:“那好。也不要你涕零,你今天就给我一句老实话,中层干部们为什么不愿意集资?”杨东军就又吞吞吐吐。抵不过魏大新凌厉的质问目光,才说:“大家对厂领导班子缺乏信任。”魏大新奇了,问:“对哪个不信任?对我魏大新?”杨东军就红了脸,讷讷许久,才说:“大家看得出魏厂长起初是一心为厂的。大家是不放心把集资款交到游春竹手里。”魏大新嗓门不禁陡地提高了一点:“什么话!我起初一心为厂?现在不一心为厂了?你们怕游春竹干什么?我是厂长呢!集资款怎么就会交到游春竹手里了?”杨东军就又不作声了。

    魏大新叹口气,说:“杨东军啊,东方日化我最倚重的就是你了,你却连句实诚话都不能够爽利地对我讲啊!”杨东军说:“魏厂长,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怕你怀疑我对游春竹有成见,故意中伤了。我请问你,游春竹分管销售以来,变本加厉侵吞贪污,你知道吗?”魏大新一怔,想了一下,反问:“有这样的事情?她是如何操作的?”杨东军不禁冷笑一声,说:“她办法多的是!我所知道的情形最严重的一次,财会人员收受了货款13万,收款发票也开出去13万,但做帐的那联发票只写7万。那笔货款的销售员是以前游春竹贪污的老搭档,收款人员,是游春竹的表妹。”魏大新掏出纸笔,记下杨东军所说那笔贪污发生的大概日期,说:“谢谢你反映情况给我。我会查证处理的。但是这事关系到领导班子以及全厂的稳定,你暂时不要外传。”拍拍杨东军肩膀,心事重重地告辞。杨东军口里说着“知道”起身把魏大新送了下楼。

    魏大新回到房间,就call游春竹的bb机。游春竹一会就复了机,却是在宾馆,大约周围没人,语气就有些暧昧,开口就笑说:“近来你老是变得这样急了啊!”魏大新一怔,从愠怒和沉思中醒过来,正色道:“有急事,你过来一下。”游春竹听他语气严肃,就没了笑意,说:“等一会就来。”

    进门的时候,看见魏大新神色严峻,游春竹还是故意开了句玩笑,并在魏大新脸上亲了一下,又妩媚一笑,然后坐到床沿上,同魏大新说话。让魏大新吃惊的是,游春竹对侵吞贪污货款供认不讳。魏大新就愤怒了,说:“你怎么就这样贪图金钱呢!不怕把自己前途贪掉?”游春竹倒一脸平静,说:“现在小型国有企业还有前途啊?我的一家人把青春奉献给了它,它却说垮就要垮了。我就不能够替自己打算一下啊!”魏大新料不到游春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说:“你别跟我说这些!你弄的那些钱,现在还收得拢来不?你赶紧给我退了!”游春竹说:“退?我拿命去退!我们开这宾馆是失算了。也许是我那弟弟不争气吧,带着一大帮人,却只知道胡混,宾馆管理一塌糊涂。最可气的是,头些天把一个漂亮女服务员给欺负了,人家黄花闺女,当然气不过,要讨说法,我找人才摆平的,最后花了四万元。宾馆交给他,不说赚钱,每天亏空。上月员工工资迟发了10天,员工们就闹辞工。我赶紧想法发了工资,才留住了人。现在我只好亲自过问大小一应事务。我们投入了全部家当和那么多银行贷款,不维持下去,怎么办?!”魏大新听毕默默无言,好一会才说:“既是不赚,你就不必给我红利了。起初说的是合伙,又不是借我款,盈亏理应共享共担。”游春竹见他语气缓和下来,叹口气,低声说:“我哪里有钱给你红利。给你那些钱,是我在工厂得的好处,我算上了你一份。”

    魏大新默坐在藤椅里,呆呆地望着游春竹,不说话。游春竹想了想,说:“谁同你说这些的?杨东军吧?那种书呆子,也就你把他当宝贝。他没有一点胸襟不说,有时候根本不懂事。——其实也不是不懂事的问题。他心里根本没有你这个信赖他提拔他的领导。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四处说你工作不务实,好酒贪杯,指责你来厂后招待费比前任明显增加了。他哪里知道是形势变了,公关成本不得不增加的道理!周会你提出集资问题,大家为什么那样统一地闭口不言,我看就是他在给大家使了眼色,串通一气!”魏大新问:“集资问题,你看如何解决?”游春竹说:“我们先做职工工作,然后越过周会,直接召开职代会或者职工大会讨论通过。”

    魏大新觉得头胀胀地,有些生痛。就走到阳台上,想吹吹风。见一个人影蹲在铁路边。魏大新仔细辨认,知道是谁了。那么,他一直在朝这边窥探了。魏大新就冷笑着回屋。游春竹不解他为何冷笑。魏大新说:“你家那位蹲铁路边上呢!”游春竹就变了脸色,闷声不响,良久,说:“他既然觉得痛苦,同他离了。”魏大新说:“我那边可能离不了。”

    游春竹白了魏大新一眼,提上小坤包走了。魏大新想起铁路边上那人,就不送她。

    办离婚手续那天,天下起了雨。家属楼前的梧桐上卷曲了的枯黄叶子,被雨水淋浸,沉重而无奈地坠落,碰着枝桠,发出沉闷的轻响。游春竹回家拿衣服,周云海在一旁默默地望着她。终于忍不住似的,这个老实男人对游春竹说:“你有地方住吗?没地方就还是我搬出去。”游春竹猛地冲进书房,把自己关在内面,伏桌嚎啕大哭起来。逼迫周云海在离婚协议书签字的时候,他迟迟拖延,游春竹恨他没有志气。现在离了,他哪怕发次脾气踢回凳子,游春竹也心安一点。可这男人还这样关心着她,游春竹就憋闷得难受,她不知道自己的哭声是什么含义?哭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游春竹才擦干眼泪提着衣服离开。她不敢看周云海一眼。

    游春竹在山阳宾馆占用了一个套间。儿子去鹭城读高中了。游春竹坐在床沿,思考如何瞒住儿子父母已经离婚的事情。窗外雨声似乎越来越大了。

    大妹听说姐姐离婚,特意冒雨从县城赶来看姐姐。游春竹关了房门,给大妹让坐,听她会说什么?大妹问:你真喜欢魏大新?游春竹冷冷地微笑一下,反问:大妹你难道还相信爱情?我离婚不是因为想同魏大新走到一起去。我其实恨他!不是他官瘾大,偏从好好的外资大企业,跑这地方国营工厂来,这半年我会这样郁闷愁苦?不过不同他改善关系,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事业基础,可能就会完全丧失在他手里。大妹,我曾经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又被魏大新赶回检验室做技术员。我醒过来好觉得好不舒服,后半夜失眠了。我想,要真那样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给他毁了。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突然就给你来场风暴,把你的一切,都刮走。太多事物有能量能够毫无怜悯之心的毁掉人的一生了。魏大新也许可能误会了我屈就他的意思,以为我喜欢他了,所以他忘乎所以要得到我。他也不是真喜欢我。他是想证明,证明他的魅力和成就,甚至证明他在床上的能力。如何对待魏大新,我心里自有分寸。大妹,我这个年龄,最大的幸福,不是权力,也不是金钱,而应该是宁静,心的宁静!魏大新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我恨他。所以你不要跟着别人以为我喜欢上他,便同周云海离婚。你其实不用特意跑过来劝我。游春竹说着觉得头忽然痛起来,神色有些不好。大妹赶紧给她倒一杯茶,说:别说了,姐!既然你不是爱上了魏大新,你同姐夫还是有感情的,你们就别分开,我出面调解。姐夫这样的人,不是优秀的男人,但算得上绝好的老公啊。你可别离开他。游春竹说:我也知道你姐夫好。就是因为他好,我才离开他。同李主任好,我已经背叛了他,但是我可以安慰自己说,我是想让全家从社会最底层爬起来。现在同魏大新,他不理解,又从来不正面对我说,老跟踪我,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非常在乎,我就已经伤害他了。他虽然不中用,但到底是男人,他应该有男人的尊严。他不说我,别人会背后说他。我不能够那样伤他,所以我不能够不同他离婚。他以后任何事情,我都会关顾。大妹说:他需要的可能不只是关顾啊!你又不打算同魏大新走一起去,你后半生就不要一个依靠吗?游春竹想了想,说:我还能够怎样?大妹。我不也是身不由己吗?不过,大妹我告诉你,我决定同你姐夫离婚的时候,魏大新第一反应是声明他离不了婚。我本来没有让他离婚的意思。但是他那样说,我当即就在心底发誓,我要让他也离婚!大妹问:你到底还是想同他结婚?游春竹说:看情况吧。起码也得等我儿子大学毕业了以后。你不是说后半生需要依靠吗?我就让他成为我的依靠也可以啊。游春竹说着笑了一下。典型的苦笑模样。大妹说:姐,你别糊涂了,你还是别同姐夫分开吧!游春竹见大妹着急的样子,觉得大妹对自己真好。游春竹不想让大妹替自己这样担心,忽然高深莫测地又微笑起来,问:大妹你真觉得你姐夫是个好老公?大妹说:嗯。游春竹说:我有个好办法了!大妹问:什么?游春竹说:你反正没有老公,你姐夫老说你好,他也很喜欢你,你就嫁给他,你们在一起,一定不等游春竹说完,大妹忽然站起来,柳眉倒竖,说:你说什么!扑过去同游春竹扭打,游春竹咯咯地笑着躲避,两人最后都滚倒在床上。闹了好一阵,累了,两人都仰躺着,不动弹了。游春竹说:大妹,我们记起我们小时候了。人要是能够不长大多好。做人多累啊!

    雨持续了十来天,还不见停。东方日化的职代会在雨声里召开的。大家心情似乎也都湿漉漉的。集资购买新产品生产线的议案被否决了。工厂已经不能够全额发放职工工资,但厂子以后何去何从,职代会没有找到答案。否决集资议案的原因,倒不单单是职工代表们对厂领导班子缺乏信任,更主要的是他们并不看好教授们的金点子。

    魏大新有些郁闷而消沉。食堂里晚饭后又买了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和一包花生米,回房间独自喝闷酒。喝着酒忽然就有给钱鹃打电话的冲动。却不知道她老公是不是在家?要是她老公接电话又怎么办?最终还是打了。钱鹃接了,好像在吃梨子还是什么水果,听到魏大新声音,含糊然而很高兴地问:“你还好吗?”魏大新没有回答她。反问她好不好?源远塑料厂怎么样?那边爽快地说好,厂里也好。魏大新就好一晌不说话。钱鹃在那边直“喂”问怎么了?魏大新醒过来,装出笑声,说:“想你了嘛!我想回源远了。”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知道,回源远塑料厂自己又能够被摆到什么位置!自己还能够回到从前的心态吗?手握着电话,魏大新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把这些念头晃落掉。

    纪委把游春竹叫走了。魏大新有些急,立即把情况报告了欧镇长和经委李主任。他们俩与游春竹关系不错,身在官场,就一定有靠山和神通,游春竹落难,只好指望他们搭救一把了。果然他们出动立即收到效果,过一天游春竹就回来了。游春竹不首先回宾馆,而是先在厂里转了一圈。魏大新碰到游春竹,见她表面若无其事,就替她心痛,因为知道她越是故作轻松,心里就越沉重。夜间去宾馆看她,游春竹表情木木地望着魏大新,不说话。魏大新过去拥住她,游春竹紧紧地抱住魏大新,却是不动也不说话,好像在努力控制情绪。最后两人分开坐在单人沙发里,游春竹不回答魏大新的一系列询问,只是简单地说纪委让她上缴8万元。魏大新说,那样就好了,司法不介入,就好办。游春竹向魏大新伸出手,要一支香烟,魏大新犹豫了一下,递给她一支,替她点上,游春竹吸一口,猛烈地呛咳起来。

    从来不来山阳看望丈夫的魏大新的妻子,突然来到东方日化,寻到魏大新的办公室来,魏大新很是吃惊,赶紧给妻子倒茶。这位做别人思想工作出身的女工会干部,在沙发上坐定,接过魏大新递来的茶杯直接放在茶几上,目光犀利地盯住魏大新,单刀直入地问:“你是打算离婚吗?”魏大新努力地镇定住自己,说:“怎么这样说?”妻子说:“听说副厂长为你离婚了?”魏大新说:“道听途说的事情,你怎么也信了!”妻子说:“空穴无故不来风。你不必毫无诚实地无谓争论下去吧?你直接说说你的想法。”魏大新沉默许久,说:“我没有同你离婚的意思。”妻子说:“那好,希望你自我检点一下。我走了。”魏大新说:“不早了,你还有车回去?”妻子说:“我接到别人告诉我你和游春竹的事情的电话已经好几天了。今天是顺道而来。单位车子过山阳来了,一会过来接我。”

    黄昏魏大新约游春竹出来散步,说了妻子来厂里警告他的事情。游春竹默不出声,表情镇定得很。魏大新边走边说:“我们以后就不单独联系了。”游春竹还是静静地走,表情上不起波澜。魏大新心里有些疑惑和发怵,说:“你不会因此恨我吧。”游春竹说:“不会。”声气还是极平静。魏大新就没有话了。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越过铁路,在小路上走出老远。游春竹心里苦笑着:一切都是天意。我刚打电话给魏大新妻子,告诉她魏大新有外遇的事情,纪委跟着就把我叫了去。本来想导演一场离婚战争戏,戏没开始,自己就没了看戏的心情。这戏不演也罢。并不是因为魏大新出力营救过我,我感激他就放过他。这些争斗实在没有意思。何况魏大新早说过不想离,让他们闹一场,我也不可能直接介入,否则魏大新翻脸起来,对我没有益处。不如饶了他吧。魏大新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默默同游春竹走着,心里感激着游春竹的大度,也更加钦佩游春竹的超凡理智。

    魏大新整日枯坐办公室,面对几乎运转不下去的厂子,毫无办法,心内意趣索然。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杨东军来到办公室,请他去江边酒楼喝酒。魏大新推托有事情。杨东军言明有事相商,单独请他。魏大新一脸狐疑,说:“什么事情?不可以在这里说吗?这里有第三人吗?”杨东军面有难色,狠狠心,说:“魏厂长既然没空去,就算了。”

    魏大新最后还是去了江边酒楼。三杯下肚,杨东军满脸飞红,说出自己要停薪留职的打算。魏大新抑制住满腹的不快,问他哪里去?杨东军说在东莞一家工厂联系好了。魏大新说:“你走了,东方日化怎么办?”杨东军给魏大新继续满上酒,不说话。魏大新说:“我们相交不浅,我就不说废话了,请问是我魏大新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杨东军说:“魏厂长您别这样说。我也是迫于生计啊,我老婆也在东方日化,工厂不景气,以后日子难过啊,小孩教育要钱呢。”魏大新便有些伤感,一直觉得杨东军有血性,有正义感,现在厂子还没有完全垮呢,你就脚踩西瓜皮溜之乎也,有些责任感、有些主人翁精神没有?我白器重你了。嘴上当然不能够这样讲,魏大新把烟灰弹了又弹,说:“既然不是对我有意见,那你就别想走。我不放你,闹到经委也不会有人不支持我。”杨东军说:“魏厂长,我选择走,是因为对内地国企非常失望,与对谁有意见完全不相干,我不是狭隘的人。我请您来这里汇报一下思想动态,不完全是求您批准我走。找您之前,我已经把停薪留职报告交游春竹副厂长那里,她满口答应,还说会在您那里替我求情的。我记得您对我的关心和器重,我不能够不辞而别,所以请你出来喝次酒。”说着苦笑一下,举杯邀魏大新又干过一杯。杨东军觉得这杯酒有些梗喉,他把一些不能够说的话同酒一起咽下了。而这些话让他憋得好难受。杨东军素来不习惯怨天尤人,他不埋怨内地国企面临的大环境,他觉得环境终究是外因。辩证唯物主义说,外因只是推动因素,不起决定作用。起决定作用的是什么呢?杨东军觉得自己说不明白。但是历任领导者都没有一个健全的人格,肯定是东方日化衰落的一个原因。杨东军甚至记起魏大新刚来厂里,让自己算的那个卦来。现在看来,那卦何其准确!是凑巧,还是八卦真灵?杨东军觉得无心分辨。他忽然发现自己口口声声对魏大新没意见,内心还是有怨言的。于是借说酒醉,靠在椅子上,不再倒酒劝酒了。魏大新觉得杨东军大约真醉了,拿过酒瓶,给两人都满上,说:“既然如此,今天酒就到这里了。来,我劝你再喝一杯。祝福你在外边万事如意吧。‘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希望你在外善自珍重!”

    饮过最后一杯,魏大新站起来,有些站立不稳,晃了一下。魏大新才知道自己也喝醉了。心情不好的时候,酒会醉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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