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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想,有了钱,一定要买下草堂书院的想法,是在1967年夏天的一天中午产生的。

    那天中午,丁一和几个基干民兵抱着枪站在草堂书院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抽着烟,看着草堂书院红漆斑驳仍旧十分威风的大门,突然,一大群灰土土的白头翁“嘟啦嘟啦”叫着从头上飞过,让他感到了渴望已久的一种滋味骑着阳光朝他驰来,徘徊在他的眼前久久不能离去,他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那时间,他非常激动,好像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的一个想法终于孕育而成。后来的多少年里,丁一无法放弃这个想法;哪怕是生存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他也无法放弃这个想法。丁一一旦放弃这个想法,那群灰土土“嘟啦嘟啦”直叫的白头翁就飞进他的梦中不停地啄他;他的皮肉会痛苦不已。

    草堂书院是麻镇冉家的,土改时期被冉家三少爷冉庆堂捐给了县人民政府;后来成了麻镇公社党委和革委的办公大院。1967年那年,丁一37岁,冉庆堂47岁,丁一是麻镇公社麻镇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基干民兵,业余时间做木匠活,冉庆堂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丁一有这个想法的那天中午,冉庆堂仪表整齐地坐在草堂书院的大会主席台上参加一个长达六个半小时的万人批斗大会,丁一在草堂书院前门站岗。

    1994年的春天,做木材深加工生意发财了的丁一,终于实现了他买下草堂书院的想法。

    草堂书院地处麻镇黄金地段,破烂不堪的草堂书院有些胀眼,政府要将其转让给镇上的商人,让商人开发利用。几个大商人虎视眈眈盯着草堂书院,要把草堂书院夷为平地撑起几座大楼。竞争十分激烈。那天,在草堂书院竞买广场上,丁一几乎倾全部积蓄,从政府的手里把草堂书院竞买了过来。使用期50年。丁一竞买下草堂书院之后,清除了多余的建筑,栽花种草,恢复了草堂书院的原貌,建立了图书阅览室、乒乓球室、篮球场等场所,让镇上的人和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职工晨练、观赏、娱乐。竞买下草堂书院的丁一好像彻底伤了元气,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十足的创业劲头。丁一把丁氏木业有限公司交给总经理助理冉红妹管理,把草堂书院交给了另一个手下管理,自己和跟随了他多年的保姆兰婶从公司里搬出来,住在镇东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地处麻镇的高处,不出院就能一眼看到草堂书院全貌,出院北拐,步行不到十分钟就进了草堂书院的前门。他们在这座小院里养花喂鸟,早晨,或者傍晚就去草堂书院看拔顶的松柏,听鸟儿唱歌,观草堂书院全貌,优哉游哉。丁氏木业有限公司除了有重大事情,听听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及有关人员的汇报,帮助拿拿主意,接待一下生意方面的贵客,偶尔会一会老领导,老同志,其他的事情丁一一概不再料理。那一年,丁一64岁。

    草堂书院在鲁西南平原上一座30余万人口的城镇——麻镇的东南部,是麻镇除了文庙、城隍庙、护城大堤之外,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非常古老的建筑物。据麻镇的冉氏家谱记载,草堂书院是孔子的得意门人冉求的后代始建于清朝道光元年春和同治二年秋。分后院和前院。后院的主房是九间楼,建于同治二年秋;前院的主房是七间楼,建于清朝道光元年春。后楼和前楼相距43米,前楼距前门56米,后楼比前楼高出了整整九步台阶。“43”和“56”这两个数字,是冉家打造前后两座楼的两代主人的当年年龄,合而为一是“99”又寓有九重天的意思。后楼和前楼的两边,一直到大门的两侧都是与之相连的一溜厢房,两溜稍狭稍矮的厢房犹如从后楼伸出的双臂,远远虚虚拥抱着,使这座院落里的前楼、后楼与厢房合而为一,给今人的感觉有拥子携孙的感觉,更有学子满堂的感觉。前楼门前一左一右有百年历史的一雄一雌两棵公孙树,门前9米处一个百年历史两三吨重的花岗岩石雕刻而成的石香篓,与门口的两棵公孙树成三角形,与旁边高高耸起的花坛里的两棵盘旋在石条扣成的石架上的紫藤成平形状。院内都是生长了数十年了的松树和柏树;后楼西南角那棵弯脖子松树形状怪异,特别醒目。树荫下,处处都是在草堂书院就读的莘莘学子,那是若干若干年前的事情。

    草堂书院并不孤立,它原本是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冉家大宅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在冉家大宅的东边,与冉家大宅仅隔一条窄窄的南北通道。1942年春天的一场连续三天的抗日阻击战,作为国民党司令部的冉家大宅,国民党司令部刚刚撤离往西逃匿,伴随着滚滚的硝烟,冉家大宅里的大火就弥天盖地地燃烧了起来,烧了三天三夜。草堂书院之外的建筑几乎全部化为乌有,而草堂书院却完好无损奇迹般地躲过了那场大火。这给草堂书院赐予了非常神秘的传奇色彩。麻镇迄今为止,活着的目睹那场大火的人,都说在那时看到了一块祥云像一条乌龙死死笼罩住了草堂书院的上空,大火一旦触摸到草堂书院的一草一木,那块像乌龙似的祥云就会有一阵疾风暴雨倾天而泻,形成巨大的屏障;大火无法透过这一屏障舔食草堂书院的一草一木。草堂书院就在这种传说中具有了超越自然的巨大东方神秘性。

    丁一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也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

    那时间,丁一12岁,瑟瑟发抖地蜷瘫在冉家老长工丁二狗的怀里,躲在九间楼前的冰镇般的石香楼下面,被大火烤红了的眼睛,偶尔惊恐地看上大火一眼,魂魄都要飞到九霄云外。老长工丁二狗护犊似的不时地把身体转向外面最热的一面,把丁一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怀抱里,遮挡了一切炎热和恐惧。那天,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正在打扫卫生。他们在冉家大宅打长工除了看护草堂书院之外,这是他俩每天必作的功课。一老一少“吱吱哇哇”刚刚推开草堂书院九间楼的那两扇沉重的红漆木门,一阵冷枪过后,一群白头翁拼命地“嘟啦嘟啦”直叫,飞起,转眼间大火就在冉家大宅无端地燃烧了起来,像放了一把天火,说燃烧,大火就“轰”地一声起来了,像麻镇最大的一个魂魄突然在空中炸开,夹带着滚滚的硝烟,风助火势,无法阻挡“霹雳啪啦”万丈火舌吞烟吐雾,尤为巍巍壮观。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连忙惊慌地躲到了冰镇似的石香搂的下面,他们感到快要变成熟肉、焦肉的时候,天上下下了一阵急促的暴雨,落下来的暴雨和冰雹打在他们和石香楼的身上,犹如打在烧得通红了的生铁鏊子上,发出火爆爆的“吱啦”和“扑啦”声;冰雹大的,就像那些“嘟啦嘟啦”直叫的灰土土的白头翁。

    麻镇丁氏木业有限公司总经理丁一,的确就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这场天火的见证人之一,也的确就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这是牢不可破千真万确的事实。多少年来都这样用尖刀血淋林地篆刻在所有麻镇人和丁一的脑海里的,无法涂改和删除。

    然而,2004年四月的一天的早晨,一切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这天,天还没亮,丁一就起床了。丁一的记忆力里好像在梦中听到了草堂书院里的一种什么鸟的鸣叫,可能是白头翁那“嘟啦嘟啦”的叫声,也可能不是,丁一被这鸣叫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起床。草堂书院的鸟与别处鸟的鸣叫大所不同,它们的叫声里有一种非常好吃的吃食的滋味,非常诱惑人;那种吃食是什么,却在丁一遥远记忆的深处无从查出。漫空中飞行的鸟儿,哪怕是一只病鸟微弱的鸣叫,丁一也能听出来,就是因了这个原因。丁一住进这座小院子里,公司无紧急事务,这还是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很快就来到院子里的丁一,感到这天的空气的滋味和往常空气的滋味,也有一点不大相同。空气中的那种滋味,使丁一预感到那就是将要发生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样的事情,他不清楚,但他必须起来,非得起来。他不起来,犹如万箭穿心,这非常非常重要。起来的丁一在自院子里,毫无目的地趿拉着一双大红色的平绒拖鞋,走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想起来将要发生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丁一准备往屋里走的时候“扑通”一声栽倒了那里,眼前的一棵盛开的玫瑰模模糊糊在他的眼前摆来摆去,他心里说了声“不好”就失去了记忆和知觉。

    习惯早起的保姆兰婶,虽然还没起床,屋内的灯在那刹随着一声惊呼突然亮了起来。

    丁一醒来已经是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了。丁一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为什么躺在床上,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怎么了,脑袋里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看架势,丁一知道自己是病了。镇医院内科的姜大夫、镇政府的几个老领导在和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小声嘀咕着什么。镇医院护士小段在仔细而有耐心地观察着吊在他床头上打点滴的瓶子。丁一微微听到大家好像在嘀咕着他的生平,嘀咕着麻镇1942年春天发生的那场没有把他烧死的大火什么的。一锅的糊涂。丁一想给大家找一点麻烦,证实一下自己的存在和身体的状况,要求大家把他弄到当门的躺椅上。大家连忙前携后抱把丁一抬到了躺椅上了。丁一睁开眼睛看到大家的表情像似在满足一个将死而未死了的病人的最后的一个愿望。丁一心里笑了,脸色变得更让大家焦急万分了,特别是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和保姆兰婶,泪水都涌了出来。丁一躺在躺椅上,又睁开眼睛看了大家一眼,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又眯缝上了眼镜。之后,丁一感到这样做有些不妥,便努力装出悠然自得的样子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着,吸了几口,向眼前的冉红妹安排了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眼前最当紧的几项工作,特别是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将要发往南韩的那十六个集装箱,要冉红妹带几个人,利马前往找有关方面督察落实此事。这是丁一几年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了,却非常自然、自信。冉红妹刚刚转身离去,丁一有了一些记忆,非常模糊,也很飘逸,这就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好像就这样随着丁一手中袅袅燃着的那支香烟和室内“嘀哒嘀哒”的钟表声,轰轰烈烈地燃烧了起来,弥天盖地。

    这天上午,天无任何预兆下起了绵绵细雨,像烟,又像雾。室内招呼丁一的人留下镇医院护士小段,都吃早饭去了。小段给丁一输第二瓶点滴的时候,随着血液的循环和心脏的压力,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就这样在丁一的脑海里实实在在的、又残酷无情地燃烧了一遍。大火烧过之后,丁一突然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丁一在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样躲过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天火的丁一?自己是不是就是发生在麻镇那场天火的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的丁一?那个长工丁二狗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冉家大宅去打长工?大火焚烧了冉家的那么多宅院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草堂书院?自己为什么又在那样的日月里产生了要买下了冉家草堂书院的想法?丁一一个离奇古怪的想法接着一个离奇古怪的想法,又都在肯定和自我否定之中,使他的脸色急剧变化。丁一有了这些莫名其妙、离奇古怪的想法所带来的脸色变化,使打点滴的护士小段一直站在丁一的眼前手忙脚乱,两腿打着哆嗦,点滴都打完了,也不敢走。保姆兰婶赶过来,让丁一躺稳了,和护士小段说,姑娘,这里没你的事了。护士小段才迟疑地倒退着步子,走了。护士小段走了,丁一看着绵绵的细雨脑海里又非常安静而又清晰地开始回想着1942年春天麻镇发生的那场大火了。然而,丁一回想来回想去,越是认定那场大火确确实实在麻镇发生过,那场大火就越好像没有在麻镇的历史上发生过。想着想着,丁一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却无法成立了!换句话说,这天上午的丁一与1942年春天麻镇的那场大火,毫无任何纠葛。也就是说,今天早晨躺在躺椅上的丁一,绝对不是1942年春天麻镇那场大火里的丁一。这就是丁一一大早思考来思考去得来的结果。丁一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结果,非常烦恼,也闷闷不乐,除了医生、护士、镇政府的老领导、木业公司和他一块创业的老帮手,丁一拒绝接见任何客人。包括下午从绵绵细雨中离析出来的,据说是从美国回来的冉家在美国腰缠万贯的后代冉繁昊。冉繁昊自我介绍说他是冉家二少爷冉庆天的三公子。冉繁昊给丁一的感觉,冉繁昊好像是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这么多年了,除了冉红妹之外,丁一从来没有听说过冉家还有后人,而且还在美国。人站在眼前了,不信也不行。冉繁昊具有德国血统,来麻镇的目的是讨回冉家祖业草堂书院。冉繁昊讨回草堂书院是要把草堂书院改造成一座豪华娱乐场。久经商场的丁一深知当今社会上的娱乐场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当今社会上的娱乐场,在丁一的眼界里绝对是一个毒瘤,他不希望这个毒瘤生长在他喜欢的这个地方,但他心里不想说出来。

    冉繁昊是带着家眷、随从,和县里镇里的领导一块来到丁一的家里的。躺椅上的丁一,打着点滴。

    从这天早晨早饭过后,丁一彻底否认自己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否认自己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之一。丁一的这个否认是由衷的,与从美国回来的冉家后代冉繁昊无任何干系。草堂书院的确就是他丁一的,他喜欢,是他半生的奋斗花钱买来的,谁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出让。无论有什么样的压力,这压力又来自何方,又有多么的大,他也没有出让或者交给谁的任何责任和义务。

    丁一躺在躺椅上继续打着点滴和县里的领导人叫上板了。

    保姆兰婶愤愤地站在丁一躺着的躺椅背后,扶着躺椅的靠背,鄙视着所有的人。

    然而,麻镇好多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和诡谲的好事人,拨弄着蒙蒙细雨,似乎看到了丁一的心灵深处,不约而同,不厌其烦地和躺在躺椅上仍旧打着点滴的丁一,也叫上板了。大家对冉繁昊说,指着丁一的鼻子说,画着丁一的眼睛说——丁一绝对是麻镇1942年春天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也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有人甚至指着丁一的鼻子对冉繁昊说——丁一就是当年你们老冉家的长工丁二狗怀里庇护着的那个小孩子——丁一!他是草堂书院合法持有者。更有明白人对冉繁昊说——你要想讨回你们冉家的草堂书院,你必须让丁一点头,让丁一开口。大家罗里罗唆了一阵子,别的是因,让丁一交出草堂书院是果。

    躺在躺椅上继续打着点滴的丁一,脑海里从早饭起就没有了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的记忆了,然而,大家在他的眼前都非常激动、兴奋,有些诡谲,甚至有些居心叵测地围着具有德国血统腰缠万贯的冉繁昊,像要讨得冉繁昊一点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的剩饭残羹似的。这样大家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对冉繁昊出谋划策地说,嗓子都说哑了,眼睛都流血了,面孔都说扭曲了,变形了,丁一要是再不承认这个现实,不交出草堂书院,大家就会把他吃掉、消灭掉似的。丁一的脑海里的确空空如洗,根本没有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什么大火,更不记得自己与冉家的那个叫什么丁二狗的老长工所庇护的丁一有什么关系了,更不想交出草堂书院。然而,在这种压力下,丁一必须顺从麻镇人的意志,必须按照麻镇人的思维,描述,提醒,叫板,开始往脑海里填充眼前麻镇人心里的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了——没有硝烟的那场大火——因为眼下的麻镇人没有谁提起绝对与那场大火有着因果关系的那场抗日战争的硝烟。麻镇人迫切需要的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的神秘性,草堂书院在那场大火中所具备的超越自然的灵性,大火过后草堂书院的知名度陡增等等。这样的一个具有神秘性、超越自然的草堂书院要物归原主,其目的也似乎非常明确,就是激起冉家的这个具有德国血统腰缠万贯的后人——冉繁昊,对家乡麻镇,对他们冉家祖宗祖业最大的兴趣、眷恋、占有和回归。丁一理解。

    保姆兰婶看不下去了,瞪大着眼睛说,人都病成这个样了,你们还在胡说啥?还叫人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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