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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真的太大意了,以为作了种种周密的部署便觉万无一失。不知经过这些日子的诊疗,他那病弱的妻子怎样了?

    这个自父母双亡后便寄住在自己家的表妹,也算与自己青梅竹马了。可惜他常年在外,从小到大竟没见过几次面。父母对她甚是怜惜,哥哥嫂子更是一心疼爱。哥哥常说:“表妹年纪小小便身世坎坷,你我更需要对她关怀备至,方不辜负姑母姑父一番托孤的心意。”

    怀着几分歉疚,柯灵舒终于搁下手头的事务,请假回了扬州。

    秋高气爽的季节,登月湖的绿波,明媚如眼。

    院子里菊花飘香,阳光暖融融地,翠竹掩映的凉亭里,摆放着新鲜的大闸蟹。

    风尘仆仆的柯灵舒刚入家门,便见到温文尔雅的兄长,挑起细嫩的蟹肉,放到月儿面前精致的细盘里。

    月儿笑意盈盈,仿若秋风里最明媚的一朵菊花,宛如两潭秋水的眼波,神情流转。

    一时间,柯灵舒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仿佛他误闯了家门,冲撞了一对恩爱伉俪。

    大哥首先看到他,惊讶转瞬即逝,既而优雅地站起身来,笑道:“来了?见了父母没有?”

    轻打手心的折扇指向桌上的食物:“刚下来的大闸蟹,正好为你接风。月儿,夫君来了,高兴不?”

    柯灵舒迟钝地把目光转向垂头不语的妻子,强笑道:“看来你是大好了。”

    “月儿的病本就是个缠绵的症候,需要静心调养,毕竟还是家里好。”

    三巡酒过,大哥离去。

    柯灵舒似乎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自己的妻子,他此后要长相厮守呵护一生的妻子。

    月儿依然半垂着头,轻轻地为他斟了一杯酒,嗫嚅道:“请......酒。”

    柯灵舒一饮而尽,勉强笑道:“有劳了,你大病不久。”忽又问:“你准备怎样,愈后随我回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疗养?”

    月儿倏然抬起头,目光盈满了不安与渴盼,却又低下头,轻轻道:“听凭夫君安排。”

    无言的酸楚与刺痛一闪而过,若松笑道:“这要看月儿的意思。”

    “如果可以,我想....这里,更....”

    说不下去,眼泪都要流出来。

    一瞬间,柯灵舒几乎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面对他时能够笑靥如花?为什么却要嫁给我?

    沉默冻结在两人中间,无言的压迫如潜流暗涌。似乎无法承受某中不幸的先兆,月儿簌簌地发起抖来。

    灵舒含泪站起身,拍了拍月儿的肩膀,温声道:“我有那么可怕么,我也是你的表哥,与大哥一样,希望你好。”

    月儿讶然地抬起头来,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愧疚。

    灵舒道:“也许这样更适合你,毕竟大哥......更...照顾你。”

    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走。无论结婚与否,他都是飘渺孤独于天地间的一沙鸥。

    六黑蝴蝶

    苏州城内人声鼎沸,就在柯灵舒回任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一张报告交到了他的手上。

    黑蝴蝶,盗,身高七尺有余,一月内作大案六起。

    柯灵舒叹为观止地看着手上的材料,眉梢的怒意一点点化为讥讽的微笑。

    “我竟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属下调查一个多月来的结果,而这样的结果,竟也以为可以呈上来给我过目。那么,任捕头,请问一下,我们苏州衙门什么时候变成吃干饭的了?”语气轻飘飘的,一张薄薄的纸片飞到任捕头的脚下。

    任捕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想辩白什么却又紧咬牙关,这无疑是他办案近十年来最大的耻辱。

    柯灵舒挥手让他退下,而后不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

    如此大胆嚣张却又身手不凡的大盗是他生平所未见,如果此案不结,恐怕将是他在任苏州时无法忽视的败笔,更可能的,他在任之期也会提前结束,以一个不光彩的句号。

    任捕头脸色铁青,退出时迎面撞上门外徘徊待命的仆人顺子,差点把对方撞飞。

    顺子迷惑地看着任捕头仿若黑无常似的面孔,待脑中的迷雾散尽想搭讪几句时,任捕头早已踪影不见。顺子低声嘟囔着,心下惴惴,他希望他将要禀报的事情,不会刚刚触到大人的火弦上。

    柯灵舒没有发怒,尽管疲倦,尽管厌烦,他还是接见了那位据说是登门致歉的扬州名医。

    书房宽大舒适而陈设简单,一张名笔山水图勾勒出主人的雅志。香茗奉上后,柯灵舒缓缓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

    令人讶异的年轻。约莫二十岁出头,仪容修洁,风度翩翩,似乎更象一个白面书生。

    而且青年的修养极好,谈吐斯文,致歉的态度恭谨诚恳。全不带一点少年得志的名医的傲气。

    无论从那一个方面看,他都是柯灵舒欣赏的类型,都会让柯灵舒与之畅快地把酒言谈。

    换作平时,柯灵舒确实会。而现在,即使竭力撑在脸上的笑容也是心不在焉的。

    “看大人的神色疲惫劳倦,莫非是在为贵府所发生的几件大案忧虑?”苏松云忽然一针见血地问道。

    柯灵舒心下一凛,目光惊异地扫向对方。

    六件盗案一出,官府虽说未竭力地封锁消息,却也在尽量地避免发生混乱。何以此人一到苏州便洞察若此,而他不过仅仅是一名大夫?

    苏松云微笑道:“茶馆酒肆一向是消息的传播之地,何况在哪里我还遇到了贵府的捕头。”迎着柯灵舒的目光莹然一闪,其中的机警智慧不言而喻。

    一霎那间,柯灵舒忽然有些了悟此人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名医的原因。

    “近来一个自称黑蝴蝶的大盗流入苏州,很是作了几件大案,目前正在通缉之中。”

    苏松云的面色陈肃下来,良久才问“不知道到目前为止,贵府的捕头有关黑蝴蝶此人都查到了什么?”

    看向柯灵舒的面孔,微微苦笑地解释道:“不瞒大人,在下此次前来,部分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此人并非黑蝴蝶,而黑蝴蝶也并非盗贼。”

    闻君藏有希世玉美人,不胜娇妍,心向往之。当于今夜踏月来取,以君之豪富,必不吝使在下徒劳而返也。

    黑蝴蝶。

    一张短笺,平平地铺在光洁的大理石桌面上。普通的纸,普通的墨,甚至连书法也是普通的。

    而现在这张纸笺已被研究了不下十遍,盯着它的人,江南富豪江鹏飞,像是盯着来自地府的通缉令,面孔苍白扭曲,如丧考妣。

    任捕头面色凝重,已是第七起了,同样的纸,同样的字,同样的作案手法。

    “世伯不必如此紧张,”江鹏飞的未来女婿沈天华安慰道:“凭咱们种种周密的布置,凭在座的苏州第一刀头,第一彪局双枪的名声,再加上素有经验的任捕头,即使他自称楚留香,我们就是一群萝卜白菜不成?黑蝴蝶,即使他再狂妄,今夜也要他尝尝三吴英雄的厉害。”

    江鹏飞神色稍释,但依旧不安道:“据说他六次大案从为失手过,不知道这次....”

    话未说完,突然窗外一声朗笑:"玉美人,果然名不虚传,黑蝴蝶特来致谢。"

    仿若凭空遭了雷击,灯火通明的大厅内,顿时如木雕泥塑一般。

    一声惊呼,江鹏飞冲出门去,但见光影交叠处,一位黑色劲装,面目模糊的男子,手中玩弄着的宛若就是那珍奇无比的玉美人。

    沈天华怔了怔,冷笑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小心地打开暗室,藏宝的紫檀香匣赫然在目。不禁向外面笑道:“世伯莫要被他骗了,黑蝴蝶,也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

    追出去的四人依次赶回,江鹏飞面色惨白,口中兀自喃喃道:“无耻!无耻!”

    灯光下,手中的物件晶莹润泽,宛然是一块上好的玉佩。而这种质量贴身的玉佩只有一人才有,那便是江鹏飞那以美貌著称的宝贝女儿,江楚楚。

    沈天华跌坐在椅子上,痛道:“楚楚,楚楚!原来他指的玉美人竟不是那珍藏的宝物,原来他的目标竟是....”说不下去,大厅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人人脸上无光.

    只有沈天华疯子一般地恨道:“黑蝴蝶!黑蝴蝶!不把你碎尸万段,我今生誓不为人!”

    一声怒吼,上好的梨木椅子被砍成两半。

    七芦筱竹

    任捕头神色苍白地回到衙门,心中犹自突突乱跳。直面的交锋,让他对黑蝴蝶有了进一步了解。功夫高强,寡廉鲜耻,并且出人意表。更重要的是,这个黑蝴蝶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和偷盗奸淫有丝毫瓜葛的人,一个本和他同类却胜他一筹的人。难道是他猜想出错?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盗宝采花案,还会有怎样的内幕,因为他突然想起柯灵舒多次的被刺事件。

    柯灵舒忧虑重重地在厅堂内踱步,黑蝴蝶出人意料的举动,加重了事态的严重性。

    “原以为只是恶性的盗宝案,现在竟发生了采花案,再往后呢,是不是会出现人命案?”

    “而且这黑蝴蝶如此明目张胆,不惜处处留下作恶标记,难道只是为了留下一个所谓的名号?还是另有目的?他如此嚣张,究竟凭的是什么,黑蝴蝶,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一连串的诘问,排山倒海一般推向对方,也道出了在坐的担忧。

    任捕头道:“无论如何,此事终会彻查清楚。”

    苏松云沉吟半晌,方道:“黑......黑蝴蝶,确实只是一个名号而已,一个人可以用,另一个人也可以用,一群人同样可以用。”

    任捕头瞅了他一眼,忽然道:“苏大夫的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多年前,相传黑蝴蝶是一美貌女子,据说还是一剑法高明的侠女,但随后便销声匿迹。后来也有自称黑蝴蝶的人,只是男女莫辨,亦正亦邪,倒不知是否是现今的这位?”

    苏松云一怔,苦笑道:“也许任捕头已经在猜测那后来的黑蝴蝶便是。便是在下。只是在下虽不才....倒也不敢辱了家师的名声。”

    任捕头没有否认,但已露出戒备的神情。

    柯灵舒惊异地望这他,望着这个他曾以为是文弱书生的男子。

    任捕头冷冷道:“那黑蝴蝶刚出道时,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姑娘,才几年,竟有了你这样的徒弟?”

    苏松云不安地离席而揖,黯然道:“但事实确实如此,何况拜师学艺又怎能仅仅地以年龄论断?”

    艺高为师,这本是颠簸不破的道理,八岁的师父,当然也可以有八十岁的徒弟,任捕头登时闭上了嘴。

    柯灵舒淡笑道:“黑蝴蝶,什么美妙的名字,一窝蜂地来用它。既如此,但不知尊师何在?”

    苏松云失神片刻,终于道:“家师向来行踪飘忽,此次本来只想让我借机查看一下。”

    “哦?”柯灵舒挑起了眉。

    任捕头满面怀疑地看着他。

    苏松云神色暗淡,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几番的欲言又止,终于喃喃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只怕真的非得真蝴蝶才可以引出假蝴蝶了。”

    柯灵舒想起苏松云的那句话:只有真蝴蝶才能引出那只假蝴蝶。

    柯灵舒想起,苏松云初看到院中那阑长势甚好的修竹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特殊的感情。

    柯灵舒想起,苏松云坚持不来苏州诊病的原因只是他那行踪飘忽的师父回到了扬州。

    而这一切在他见到芦筱竹的时候,才有了彻底的了悟。

    惊艳!这样的女子又怎能单用美貌二字形容?

    沉鱼落雁也罢,闭月羞花也罢,却偏又是江湖中绮丽飘零的奇葩。

    一身黑衣,使那苍白透明的容颜略带风尘之色,却愈发如一阕清奇的后主词,布衣荆钗不掩国色。

    柯灵舒的心微微抖动起来,那飘动的衣袂,那神秘的色泽,让他突然想起月光下的身姿。

    为什么?在此时此刻?

    任捕头手中的杯碟都落到了地上,接待客人的大厅里一片寂然。

    苏松云介绍道:“这便是我师父,芦筱竹。”

    芦筱竹施礼。

    柯灵舒收回目光,心中突然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痛楚中又夹杂着莫明的亢奋。因为,他看到了她的剑鞘。

    剑鞘上三朵落花,一座孤岛,简洁洗练,却几乎让他惊站而起。

    心中光芒一闪,他想起了月光下那冷森森的剑刃上也有这样的三朵落花,一座孤岛。

    这女子?这女子......

    蓦然之间,隐隐明白,那自称黑蝴蝶的人为何要用她的名号。

    她的声音如山涧的泉水,她的容颜如雾中的梅花,她的忧郁似带露的晚霞......

    她说她会把黑蝴蝶引出来并了解此事,她说,如果黑蝴蝶尚在人世并准备下一次行动的话。

    后来任捕头在对别人叙述此事的时候说:“从那以后命运之神开始关照我们,局面真的扭转了。”

    “那美丽的女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在下一件案子发生之前便擒住了他?”任捕头那一帮听故事的小兄弟纷纷热切地问道。

    任捕头醉意醺醺地摇着头说:“当下一个案子发生时,黑蝴蝶在我们赶到前已经跑了,不过他也没有得手。据胆大的目击者说,那黑蝴蝶遭到狙击,受了伤。”

    “哦!”

    “奇怪的是,我们回到衙门时,那美丽的女侠正在悠闲地品茶呢,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

    那柔和的灯光,袅袅的茶香,一身黑衣的女子,汇成宛如迷离梦境一般的景象。

    当时的芦筱竹指着桌上的纸笺对担忧的任捕头说:“他已经下了约,明日黄昏,阳澄湖畔相见。”依然是同样的纸,相同的字迹,却没有落款。

    后来的任捕头说道这里时,四周不禁响起纷纷的惊叹之声“想不到那样美丽的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身手,一举打败在江湖中颇有盛名的吴刚。”

    任捕头摇着头说,:“那是。不过那次重创黑蝴蝶的人却不是芦女侠,而另有其人。”

    “啊?”峰回路转,扑簌迷离!围在任捕头四周的小兄弟以无比兴奋的目光催促着下文更为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

    但任捕头却不说了,他已经睡着了。

    八

    已是黄昏,残阳如血。

    瑟瑟的秋风,带着水面的湿气,穿过一片芦荻,湖上夕雾迷茫。

    远方的山静默在暮霭之中,犹如此刻吴刚静默的背影。

    芦筱竹依约来到阳澄湖畔。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鸣榔归去的渔人,这些惯有的美景,此时都笼罩在一层萧瑟之中。

    没有回头,却感知到身后的来人,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望着远方,吴刚轻声道:“还记得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么,也是在阳澄湖畔。”

    那个美丽的季节,珍藏在心中的所有留恋与思念,让他不由自主地跌入往事的无限伤感。

    芦筱竹无言。

    仿佛又是春雨如丝时,湖畔的垂柳依依,燕子斜飞。

    凭窗饮酒的吴刚,目光被湖中的一叶扁舟吸引。舟中的女子面敷白纱,飘然若仙。

    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好奇,吴刚悄然接近了那女子。

    面纱隐约浮动,勾勒出一张绝世的面容。

    他猝不及防地挑起了面纱。

    女子惊怒地望着他,那无匹的美貌映入他惊呆失神的眼帘中。

    酒楼上一片哗然。

    只此一举,让芦筱竹终生认定他是轻薄的登徒子。

    只此一举,让他差点死在她的剑下。

    剑光翻飞,她的身影如穿花蝴蝶,点点寒光落向他的致命要害处。

    吴刚惊出一身冷汗。但他也并不示弱,甚至还生出莫名的冲动,认真与女子对峙。

    却原来是一场误会。

    在突起的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中,吴刚看到了江湖中人人鄙薄的人物。突然明白了,这女子为什么笼着面纱,只因那天生的美貌引起了那不堪人物的垂涎,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困扰。

    女子本来是单枪匹马与那轻薄之徒决斗的,却不料在决斗之前先与他有了一场交锋。

    吴刚加入了那场扫荡轻薄子的战斗,一则心怀内疚,一则为挽回在佳人心目中的形象。

    但,无济于事。

    佳人飘然离去,甚至吝啬于一瞥稍加注意他的眼神。

    而他已渐渐沦落,一生只为一人痴狂,发疯地纠缠,甚至不择手段。

    后悔吗?当芦筱竹淡淡地说出“你不该这样时”他是否后悔?

    吴刚只道:“我毕竟找到了你,无论你怎样行踪飘忽。”

    晚风中,暮鼓一声声地传来。

    即使疲惫,即使厌倦,这种因为容貌带来的种种困扰,只会让她无可奈何。

    于是不再言语,因为已经无话可说。

    只有拔剑,以战斗始,以战斗终。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在任意妄为之中。总在逼迫中寻找乐趣,却又打着“爱”的旗号。无缘无故带给她种种的伤害与困扰。而他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芦筱竹滑开两步,淡道:“我来见你,并不等于我就会和一个即将落网的采花贼决斗。”因为他已经不配。

    吴刚变色,目光中闪出一种恶狼般的光芒。他不会接受她的拒绝,从来都不。

    那拒绝仿佛一把利刃直刺胸膛,鲜血喷涌,而他则像一头野兽,在痛与血中反而感受到一种令人战栗的兴奋。

    剑,带着破竹之声,刺向她的后背。

    迅疾,老辣,不留余地。渴望占有的欲念,让他那样地珍爱她,珍爱到无时无刻不想把她毁灭。

    她的目中又闪现出那熟悉的动人的怒意。吴刚则像即将干渴而死的人刚刚饮下一点甘露,欢愉妥帖。

    冰冷的剑锋终于穿透了心脏,吴刚的心脏。

    吴刚笑着,咳嗽着,不胜寒冷一般地颤抖着“无论如何我也算完成任务了。而且我终于还是把你找出来了,我终于还是死在你的剑下。”蓦地一声呐喊,迎着剑锋抱向芦筱竹,芦筱竹一惊,陡然抽剑,一注鲜血,如梅花溅落。

    吴刚倒地。

    芦筱竹望着他,目光复杂:“你何必如此,原来你之前已经受过伤.....”并且已经无求生意志。

    吴刚笑着,笑出一眼泪花。终于这笑容僵硬在夜色中,泪与血缓缓留下。

    九就在身边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螀鸣露草。

    中秋节到了,只是那大案的结束,节日的气氛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欢颜。

    在那场所谓的庆功宴上,觥筹交错间,他的目光总是因为茫然而怔忪,心绪因为沉思而震荡。

    芦筱竹是一个江湖女子,但在这样的场合中也无法自若。

    她是宴会的中心人物,却沉默而忧郁。她那惊人的美貌,沾粘了所有的目光,但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苏松云护送着芦筱竹率先离去。

    柯灵舒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神情恍惚,脑中钉子般地反复地钉入一个念头:她是他的师父,她是他的师父。......突然想起明媚的菊花下,大哥与凌月儿,心中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

    月明如水,美得凄凉,美得绝望。

    柯灵舒怔立在一座旧宅前,月光下,那宅院破败,孤独,萧索。

    他不知道自己饮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竟来到了这里。他第一次目睹了这旧宅在夜色下的面貌,像不期然地,撕开了心灵的一角。他忽而想到,就在这样的宅院里,困着一名女子,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自己的青春像花瓣一样凋零。

    没有笛音。

    灯光如豆。

    雀儿料不到柯灵舒会深夜来访,一阵惊讶与慌乱后,忙奉上茶水。茶是陈的。

    柯灵舒醉眼朦胧地望着她:“你怎么了?”灯光下,她的容颜没有了往日的灵动与娇艳,平添了几分苍白与脆弱。

    “生了点小病,不妨事。”

    柯灵舒自嘲地笑道:“中秋踏月,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你这里,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笛声了。”

    雀儿靠在窗上,光影交错处,精神虚弱萎靡,淡淡道:“大人要听一曲吗?中秋之夜,这里没有酒,却有几块别人送来的月饼。”

    柯灵舒突然感到难过,莫名的悲伤像决堤的河水泛滥开来,霎时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江州司马与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此时的他们是何其相似,两个孤独的人,两个在黑夜中被寂寞侵蚀的人,两个被遗弃的人。

    柯灵舒忽然拉起雀儿,走到无人的户外,说,至少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可以陪我们过中秋。

    他从怀中摸出火石,还有....烟花?

    雀儿震惊地望着他,柯灵舒梦幻似的笑道:“等烟花升起,你就会见到一个人,她定会如约赶来,到时候我介绍给你。”

    烟花绚烂,那无与伦比的一瞬,如流星划过,如昙花一现。

    繁华落尽。

    柯灵舒紧张地注视着,那将要出现的人,那个他梦中无数次呼唤的人,那个离开他时对他说只要烟花绽放时就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人。

    热切的自言自语,在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中,更像一种空洞的自我安慰。

    “她会来的,”他说“这是她下的约定,她会守信的。”

    等待,焦虑,害怕。

    终归一片岑寂。

    有什么东西在大片大片地坍塌,有什么东西在整块整块地碎裂,有什么东西在纷纷地远去。

    尖啸声一次一次地从耳旁划过,他不愿相信,但仍在做最后的挣扎:“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出现?为什么?”声音渐渐地嘶哑失控,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懑排山倒海地向他涌来,他支持不住了,此时他只是一个受伤的十岁的小男孩。

    “骗子!全都是骗子!”恩师也罢,兄长也罢,妻子也罢,救命恩人也罢,仿佛都向他张开戏弄讥讽的笑容,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骗局。

    泪水长流。

    雀儿斜依在一棵树上,仿佛力不能支,看着柯灵舒酒后的神态,雾水一点点弥漫了她的眼睛。

    那样的一夜!

    当阳光慢慢地爬上窗子,当黑夜的阴霾如潮水般退去,当鸟儿开始在枝头歌唱,柯灵舒迷茫地睁开眼睛,但随即地一阵剧烈的头痛紧紧地抓住了他。

    “水,”他捧住头,呻吟着坐起。

    没有人声。

    接着,他发现这里并非他的府邸,简单的陈设,小小的空间,偏旧的窗棂,这是雀儿的住所!

    昨夜那放纵激情的一幕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一阵红潮顿时涌上面庞。

    但慢慢地,潮红的面孔转为苍白,他目光滑过床上的斑斑血迹,滞重地停留在不远处的一堆布绫上,带血的布绫,昨夜缠绕在雀儿胸前的布绫。

    一束阳光射进来,映在他震惊的面孔上,屋里静寂得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雀儿受伤了,突来的意识重重地击中他,他的脑袋一阵眩晕。但,雀儿,雀儿呢?

    前所未有的慌乱,让他的双手发抖,莫名的恐惧如此剧烈,让他难以举步。仿佛世界此时正在他的眼前倒塌。

    所以当他不顾一切冲出门,却发现对面盈盈地走来一个人时,他真的呆住了。

    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一个本以为自己将要溺死,却陡然发现自己竟已着陆的心情。

    不顾对方羞涩诧异的神态,他上前紧紧地拥住了她,用力之大,似乎要把对方揉碎在自己的怀中。

    “是你,是你,原来是你!”他说,那声音中蕴涵的是只有他们才能了解的深情。

    “我以为你离开我了。”他说,泪意直涌胸臆。

    “我去买早点了。”她说。但没有告诉他,她本来真的要走了。但为什么,是老天听到她的乞求了吗,事情竟有了她梦中都不敢奢望的转变?

    他们之间,被层层掩盖的平静的生活表面下,曾经隐藏了多少惊涛骇浪,经历了多少心灵的折磨,才终于有了今天的相拥相契。也是美满的,不是吗?

    故事已经接近了尾声,但显然他们之间的问题不会就此结束。

    柯灵舒问:“你愿意随我上任吗?那是个偏僻荒凉的小县。”

    雀儿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嫁人和买一串糖葫芦有什么区别。”她这样回答的时候,已在随柯灵舒上任的途中。只见她悠然地坐在一头小毛驴上,口中真的在吃着一串糖葫芦,而执着柳条的柯灵舒朗声大笑。

    他们依然年青,只不过眉宇间已有了几丝沧桑的痕迹,别人早已是结婚生子年纪,他们才刚刚相知。

    “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那黑衣人呢?”雀儿问道,虽然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猜到,但仍掩不住几分好奇。她所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他对黑衣人的感情。

    “这个么,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雀姑娘翻了翻白眼,洗耳恭听。

    “比如一天早上,我发现一条带血的布绫,”迎着雀儿不解的目光,柯灵舒微微一笑:“一个手无缚鸡的小女子怎会在胸部受剑伤呢?”

    “再比如......”

    再比如,烟花燃起的时候,她确实来到了他身边,只不过这个"她"是雀儿.

    甚至在很久很久以前,被担架担回来的雀儿本该被软禁在一所旧宅子内足不出户,但是有人却看见她在街上悠闲地喝豆腐脑。

    再比如,无论是怎样莽撞的十八岁女孩,也不会随随便便独闯江湖,除非她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再比如,身为豪门九夫人却仍然是处子之身,而豪门的药霸却突然一命呜呼.....

    再比如,无论什么时候有难,她都会随时出现,只因为她本身就是身边人

    再比如,.....

    总之,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雀儿至少有几十年的时间来倾听。

    蹄声悠悠,两个畅心谈笑的人,在一蓬蓬升起的烟尘之中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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